第十一章 浮雲朵朵(二)(2 / 3)

在吃完這一頓有史以來我記憶中最長的也是最難吃的一頓飯之後,我幾乎是像逃命一樣和大胡子離開了黑貓。而且,我們一出門就分了手,甚至,我們兩個彼此都忘了說再見,我們好像都害怕再看見對方,哪怕是一眼也都覺得難為情。我想,大胡子也許和我一樣,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氣氛中,看到自己並不是真的想做自己,或者,自己也想變成別人,至少,也

要和大家一樣,或者,再至少,最低限度也要在這種地方,這段時間裏,變得和大家一樣。我們總要把自己這件衣服脫下來,休息片刻。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說過,有時候,世界就是這樣不講道理。不知道,如果高前聽到我這麼說,他會怎麼想?會不會也像過去一樣說一聲,精辟。 可有時候,世界就連這麼短暫的一個時間也不給我們。

見易別難

“你怎麼說走就走,也不先對我說一下?” 當我告訴方湄,我已經買好了回家的車票的時候,她似乎有些不高興。 “我也是昨天路過火車票預售廳時,臨時決定的。”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解釋說。“現在你可千萬不要挽留我,你不知道,每次我在家裏住不了幾天就想回來,可真要離開了,卻又很想回去。就像現在一樣,雖然馬上要走,可心裏也很矛盾,你一勸我,我要是一動感情,留下來了。那我可就回不成家了。” “放心,我不會勸你的,你走好了。要是你真想留下來,是不會這麼嗦的。”方湄看了看我說。 我忍不住笑了,方湄的確說中了我的心思,如果我真的想留下來,我就不會去買火車票了。可方湄不知道,我說的自己的那種矛盾的情感,卻也一點都不假。 方湄想去送我,但被我拒絕了。我一直不是很喜歡送別的場麵,我總覺得,送別的時候人會變得特別的虛假。因為,人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扮演一種傳統的,習慣的悲情角色,尤其是火車將開未開之際,兩個人在站台上磨磨蹭蹭,等待開車的笛聲鳴響的時候,非常不自然。因為這時,該說的話已經說盡,不該說的話也還是一樣不會說,但又不得不找點什麼來說說,真是讓人痛苦不堪,所以,火車的笛聲一響,送別的人和將要乘車離去的人都會如逢大赦,趕緊轉身離去。 之所以會是這樣,我想主要還是因為我們所生活的時代變了,和過去不一樣了,在這個多變的時代裏,我們固然太容易離別,卻也太容易聚首,我們常常說再見,可這個再見就像是一個可怕的魔咒,逼得我們真的時時再見,其實,有時我們說再見時,我們是希望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對方。我們是希望我們就此分手,不再見麵。 然而,在火車即將啟動的一刹那,當我看到站台上稀稀拉拉的送行的人群在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緩緩走動時,卻突然很想見到方湄,希望看到她在車窗外向我招手,希望她跟著咯噔咯噔滑行的火車在站台上奔跑,我想,我一定會衝下火車,不顧一切地和她擁抱在一起,我要告訴她,其實,我哪裏都不想去,我隻想和她在一起。 這當然是個幻想,因為,和方湄回去以後,我還是一樣會覺得無聊,會無所事事,所以,我克服了自己這種軟弱的可笑的情感,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靠在座位上打起了盹。 回到故鄉焦作那座馬路寬闊的北方小城,每天在從南向北逐漸升起的街道上騎著自行車,你會感到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累,可這種感覺讓人充實。遠處的太行山高聳的山脊和陽光下幹燥的空氣,藍色的天空,路邊的高大的白楊樹,以及在風中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的樹葉,都讓人的心情變得空闊,曠達了許多。

此刻,我已不再是一個在校的大學生,我的身份是宏運公司的職員,每天負責接待前來購買公司產品的客戶,並答疑解惑。我們的公司,就在太行山的山腳下,像個農場。每當有客戶光臨,我會帶著他們到我們公司後院的一排排由石棉瓦搭起來的養殖場裏,去看看我們公司的產品。那些產品個個活蹦亂跳,在太陽下的小池塘中遊來遊去,身上棕色的毛皮閃著誘人的光芒。我會詳細介紹它們的習性,以及常見病的預防措施。當然,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訴他們,如果購買我們的產品,他們將發財致富。因為,我們會回收我們的產品,然後再

賣給更多的人。 對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產品的學名,它叫海狸鼠,也稱河狸,是一種齧齒類動物。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從理論上說,它的毛皮可以製作大衣,肉可以食用,生殖腺的腺體還可以製成名貴的香料,還是很有價值的。至於我們公司,卻並不想把海狸鼠搞成那麼多東西,前麵我已經說過,我們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人來買它,讓它生產出更多的產品,然後我們低價回收,再高價賣出,然後讓更多的人來買。 這就是我的老板,也是我父親早年在軍隊服役時的親密戰友史叔叔的夢想,他希望有朝一日,在中國,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城鄉,不分貴賤,每個人家裏都會養幾隻由他的公司榮譽出品的海狸鼠。記住,不是毛皮大衣,也不是香料,而是真的活著的海狸鼠,因為,死了就無法回收了。 不過,這個夢想因為工程巨大,顯然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實現的。對此,史叔叔毫不避諱。 “能不能實現不重要,關鍵是要去做。”他邊說邊假裝隨便地盯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這是在現身說法,在教育我。回到家後不久,我就又像過去一樣感到百無聊賴,於是,他把我弄到他這裏,強迫我勤工儉學。 “我不是不想做事情,是暫時還想不起來做什麼事情好。”我想了想說。 見易別難(2) “這好辦,先找件事幹起來再說,說不定,一邊幹一邊就有了。”他往地上彈了彈煙灰。“隻有傻瓜才會像蓋房子一樣,先弄個圖紙,再一步步按圖紙去施工。”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在以後的時間裏,我幾乎全身心的撲到了賣海狸鼠的事業中去。而且,因為我們的客戶基本上是農民,所以,公司裏每天都有人下鄉。我常主動和公司裏的獸醫老趙一起在大熱天騎著自行車到鄉下的客戶那裏去給海狸鼠看病,喂藥。時間一長,我耳濡目染,久看成醫。到後來,我已完全可獨當一麵,像老趙一樣,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一個裝有注射用的針筒和藥物的帆布挎包,騎著一輛破舊的永久自行車,一個人奔走在鄉間的坑坑窪窪的小路上,到客戶家裏去看我們的產品是否運轉正常,情況良好。甚至,有一次,我還幫一隻海狸鼠接了生。 晚上回來,衝個澡後,我會和公司裏的朋友一起去市裏打散裝的冰鎮生啤酒,一直喝到全身冰涼,然後才搖搖晃晃地抓著咯吱作響的梯子爬到公司的平房頂上躺下來,一邊聽收音機裏播放的流行歌曲,一邊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朋友們東南西北地閑扯。 從太行山深處刮過來的陣風是如此讓人愜意,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夏日的酷熱。天上的星星也忽遠忽近,有時似乎會像雨點一樣密集地傾瀉下來,有時又像透明的氣球一樣升上高空,而且,越來越高。偶爾,會有一顆流星急速劃過,藍色的夜幕就像天鵝絨的被子似的一點一點把整個大地都覆蓋了起來。我們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深沉的夢鄉。 這些日子是如此了無牽掛,又是如此的自然,隨意,以至於第二天醒來後,我常記不清楚自己是第一個睡著的,還是最後一個睡著的。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一天晚上,當我臨睡前按照老習慣,把掛在牆上的日曆又撕去一頁時,突然發現,8月份的日曆隻剩下兩三頁了。 暑假結束了。 還沒有從檢票口出來,我就看到了方湄站在接客的人群中在向我揮手。在刺眼的陽光下,她穿了一條寬鬆的米色卡其布短褲和一件黑色的背心,戴了頂白色的棒球帽,把自己弄得像個正在沙灘上曬太陽的時髦女郎。 “高前有消息了。他現在被關押在南京的一個看守所裏,公安局允許每個月去給他送點生活用品。前一段時間,高前的母親來過一趟南京,在學校裏住了一個多星期,但也沒能見上高前的麵。”方湄摘下墨鏡,迫不及待地告訴我。

“是嗎?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有些驚訝地盯了方湄一眼。 “你回家的時候不是提醒我說,你想過幾天清靜日子,讓我別和你聯係嗎?”方湄哼了一聲,戴上墨鏡。“說老實話,要不是你自己說你今天到南京,就是白給我錢,我也不願在這種大熱天來這種鬼地方當迎賓小姐。” “那倒也是,”看她有些不高興,我忙向她道歉,“怎麼樣,中午我請你吃飯。” “這還差不多。本來就是,人家一大早起來接你,在太陽下站這麼久,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方湄從墨鏡上方調皮地向我眨了一下眼,“要不然,以後可真沒人願意來接你了。” “不會的,不是還有你嗎?” 我摟了一下她的腰,和她一起往公交車站走去。 大胡子總是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他一見到我就侃侃而談。他認為,高前的情況似乎介於好壞之間,也就是說,不好也不壞。這是他經過分析得出的結論。因為,既然公安局還允許親屬探視,送東西,就說明問題不會嚴重到哪裏去,或者說,在公安局看來,高前的問題不嚴重。不然,按照以往的經驗,出了這種事情,一旦人被抓起來後,連死活都不知道,更不要說見麵了。所以,高前應該沒什麼大事,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放出來。 大胡子告訴我,暑假的時候,有兩個警察曾經來找過他幾次,想從他這裏弄點高前的情況,其中一個,還是大胡子過去的同學。他想,反正高前和朋友們在一起時,也就是聊聊天,聽聽音樂,還有就是和小姑娘喝喝酒,一起到外麵玩一玩,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把大家以前交往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不過,大胡子講的這些事我都沒有親曆,更沒有實感,所以,盡管他對我裏嗦說了一大通,我還是不能想像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麼價值。而且,本來,他不說這麼多還好,現在,他這麼一說,我感覺,他在應付這件事上,似乎並不像自己說的那麼輕鬆。 我們坐在南大附近的一家小飯店擺在外麵的桌子旁。時間顯然已經很晚了,因為我已經連自己手表上的時針和分針都看不清楚了。可不知怎麼搞的,坐在我們旁邊的一些人似乎和我們一樣,也都沒有回去的意思。地上的啤酒瓶滾得到處都是。他們也都像我和大胡子一樣,光著脊梁坐在椅子上,一人手抓一瓶啤酒在邊喝邊聊。這種情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以前開學的時候,雖然大家也會到外麵喝點酒,聊點天什麼的,可似乎很少像今年一樣,有這麼多人都在外麵喝酒,又到這麼晚了,還不回宿舍。 不停地喝啤酒,讓人的肚子脹得厲害,當我又一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去街對麵上公共廁所的時候,另一張桌子上也有個家夥晃悠著站了起來。他不僅先認出了我,還口齒清楚地向我打了個招呼。原來是哲學係的一個朋友。我告訴他馬上上了廁所就回來和他聊。他說他也要去。誰知這小子走過來後就對我說他來不及了,就在當街掏出了自己的家夥,大胡子看到後,也搖晃著走到了路燈下啦啦啦地尿了起來。 好像起了連鎖反應,那些本來都坐在桌子邊的人也都一個個跑到馬路邊尿了起來。有個小子還童心大發,拿著一瓶啤酒,把瓶口衝著外麵放在小腹前,嘴裏哇啦哇地叫著,一邊跳一邊假裝尿尿,把啤酒沫噴得到處都是。他的這個神來之筆把大家都逗得格格格地笑了起來,不知是誰開的頭,很快,每個人都像他那樣抱著一瓶啤酒一邊亂叫,一邊在街道中間蹦起來。 開始我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可到後來,我也捂住我笑疼的肚子,拿著一瓶啤酒像隻青蛙一樣哇啦哇啦地喊了起來。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興奮,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這噴湧而出的啤酒,一起發泄了出來。可我不久就難受起來,不僅僅是喝多了酒的緣故,我突然覺得很無聊,自己不應該這樣,但是,應該怎麼樣,卻又不清楚。 其實,這些也都是一閃念的東西,我甚至想也來不及想,就看見剛才還興高采烈的人每一個都像我一樣捂著肚子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我跪在地上,一隻手捏著自己的喉嚨喘息著,恨不得把自己的胃像手套一樣翻過來,把裏麵的東西一點不剩的都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