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大門出去就是南京路。我往前走了走。在熾熱的陽光下,街道兩邊陳舊狹窄的弄堂,巨大而笨重的西式建築,似乎都像蠟燭一樣正在熔化。隻有人行道上擁擠的行人的嘈雜
聲和不時駛過的帶有鉸鏈的加長公交車的咣當聲,才讓人在這8月的午後略感到一點生氣。 在悶熱潮濕的空氣中走了沒多遠,我就開始汗流浹背,看看左右傳出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的商店和路麵反射的刺眼的光芒,我忽然失去了再往前走的興趣,就轉身買了張門票,進了綠樹成蔭的人民公園。 雖然緊靠著繁華的南京路,但夏日午後的公園裏卻和圖書館一樣人跡罕至,顯得既安靜又空曠。我向公園深處走去,裏麵幾乎看不見什麼建築物,到處都是粗大的法國梧桐和油漆剝落,露出木質原色的靠背長椅。有幾個人躺在長椅上睡覺。我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點上了一支煙。隨著一縷淡藍色的煙霧從我手上緩緩升起,外麵那嘈雜的人流,刺耳的歌聲和灰撲撲的房屋,甚至還有剛才的燥熱,都一下子消失了。隻有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從高空優雅地滑翔到我麵前的樹陰下,唧唧喳喳地開始啄食地上的塵土。 在清涼的樹陰下,我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我出神地看著這幾隻在地上啄個不停的小鳥,它們抖動著帶有黑白斑點的翅膀,蹦蹦跳跳地在我麵前晃動著,似乎十分開心。它們在找什麼?地上的塵土中又有什麼?誰也不清楚,可它們自己知道,或許,它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它們不是在啄食嗎? 因為喉嚨有點幹,我用手掐滅了香煙,把還剩下一大截的煙頭扔到地上。一隻小鳥被嚇了一跳,抬起頭驚惶地盯了我一眼。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一隻小鳥的眼睛,它居然像人的眼睛一樣,帶有感情,這讓我不禁對這隻小鳥有了一絲說不出的好感。我向它微笑了一下。它好像也理解了我友好的表示,低頭去啄食我扔到地上的那隻煙頭,很快,它就把一些剩餘的煙絲啄了出來,看見它往嘴裏吞了一些下去,我以為苦澀的煙絲會讓它失望而去,誰知它意猶未盡,繼續去啄黃色的過濾嘴,我向它做了個手勢,希望它能明白這東西毫無意義。可它這一次不僅沒有答理我,反而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嘴叼起了煙頭,跳到了離我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繼續啄個不停。 不知怎麼搞的,看到這隻傻乎乎的小鳥發瘋一樣啄食那隻沒有用的煙頭,我的情緒忽然糟了起來。他媽的,我想,這隻小鳥怎麼了,什麼東西不好啄,偏要吃這個爛煙頭,也不怕噎死自己。我有點生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揮手對這隻小鳥噓了一聲。可這次它隻是抬頭看了看我,動也沒動就低頭加緊啄起那個煙頭來,它是如此急切,我甚至聽見了它的尖嘴啄在地上的聲。我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用腳假裝踢了一下,它這才重又抬起頭來,也許是看到了我可怕的表情,它居然出人意料地叼起煙頭,撲棱著翅膀往我前方的一張椅子飛了過去。 我怒不可遏,幾乎喪失了理智,幾步追上前去。顯然,為了一隻小鳥喪失理智,在我還是第一次。我有些想不通,這隻小鳥怎麼這麼不識好歹,非要把這個煙頭吞到肚子裏才罷休?我真恨不得一把把它抓到手裏,照它屁股上來一下,或者一拳把它打暈,打開它那毛茸茸的小腦袋看一看,看看裏麵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終於,在我的追逐和一聲罵人的“滾”中,它驚慌地扔掉了那隻煙頭,向空中飛去。我鬆了一口氣,從地上撿起了那隻已被它啄爛的煙頭,準備扔到放在椅子旁的一個大熊貓的嘴巴裏。也真是的,垃圾桶做成什麼不行,偏要做成吃竹子的大熊貓,這不是把大熊貓當成了什麼東西都吃的豬?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又罵了一聲。
觸景生情
“你罵誰呀,朋友?” 一個正抱著自己的女朋友在長椅上打盹的小夥子抬頭盯了我一眼,有些驚訝地問。 “對不起,我在說剛才那隻小鳥,它把我的煙頭叼走了。”我忙把捏在手裏的煙頭給他看了看,以免發生誤會。 “哦,我還以為你在罵我們呢。”那個小夥子爽朗地笑了。
可這次輪到我吃驚了。倒不是說,他這一笑讓我感到似曾相識,而是側身躺在小夥子懷裏的穿著一件連衣裙的姑娘可能被我們的對話吵醒了,打了個哈欠後,從長椅上坐了起來。她透過圓圓的黑框眼鏡看了我一下,隻一眼,她就再也沒把眼睛從我身上挪開。 “哎,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句話,我們幾乎是同時出口。也就是說,我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這個戴眼鏡的姑娘不是別人,竟然是小陳,陳麗。而我是誰呢?就是那個在鳳凰縣的招待所裏曾和她有過一段親密交往的南京一家雜誌社的編輯張生。 我感到,我們的邂逅是如此突然,匪夷所思,甚至讓人覺得是假的,但我知道,事情發生得越是偶然,越是難以置信,它就越是真的,因為隻有真的事情才會這麼荒謬、離奇,才會置一切形式的邏輯和人情於不顧。我在心裏告誡自己,要麵對現實,因為這就是現實。 “我來出差。剛好走累了,在這裏休息休息。”我忙說。一邊向小陳身邊那個一臉困惑的小夥子點了點頭。 “我們也是。”小陳也反應了過來,轉頭看了還在那裏發愣的小夥子一眼,“他是小錢,我們是來上海旅遊結婚的。” “你們認識?”小錢有點驚奇地問。 “認識,一年多前,我曾去過一趟鳳凰,在你們縣的招待所住過。”看著淳樸的小錢撓起了腦袋,我的心裏忽然一動,我想,這個小錢,要是這個世界真的那麼小的話,應該就是那個熱情地開著拖拉機把我送到鳳凰的好心的小夥子。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那真是太巧了。在上海碰到熟人,還真不容易。”小錢開心地對小陳說,“咦,你把我的香煙放哪裏了?給這個大哥抽一支。” “不是在椅子上嘛。” 突然在這個地方碰見我,顯然太出乎小陳的意料了。我看見,她緊張地用手撥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轉身把一包掉在長椅上的香煙拿了起來,遞給了小錢。小錢對她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謝謝老婆高抬貴手。” 看得出,他們兩人十分恩愛。 我接過了他遞過來的煙,搶先掏出打火機為他點上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非常愜意。 “他媽的,你不曉得,上午我們在外灘,我抽完煙後,剛把煙頭扔到黃浦江裏,就有一個老太婆過來罰我10塊錢,弄得我一直到現在都不敢抽煙。” 我笑了笑。“是,我也被罰過錢。不過,我是在馬路上扔煙頭被罰的。” “都一樣。”他也開心地笑了。“上海這個地方好是好,可就是管得太嚴了。” “桃葉還好嗎?”也許是被小錢直爽的情緒所感染,我的情緒也跟著放鬆了起來,就順口問了小陳一句。可是,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一出口,我就後悔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她,你不知道嗎?她已經死了。”小陳似乎對我的問話並不感到突兀,反過來,倒是對自己的回答有些不滿。“你看我都忘了,你當然不知道她的事了。” “什麼?”我被她弄糊塗了。 “不是你問我桃葉怎麼樣了嗎?她自殺了。去年冬天死的,是跳的河。” 這次我終於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說,桃葉自殺了。 “怎麼回事?”我問,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你們說的是她呀,我知道了。我還以為你們說誰呢。聽說那個女孩這裏有點問題,她可能是在大學裏讀書把腦殼讀壞了,大學上了一半就不上了,非要回來嫁給她的一個中學老師,可那個老師的老婆剛死,死活不肯,她一生氣,就跳了河。” 小錢一手夾著燃了一半的香煙,眉飛色舞地用另一隻手比畫著說。 我看了看小陳,小陳點點頭。“是,埋她的時候我還去了。太可惜了。”
“怎麼會這樣呢?” “嗨,都怪我們那裏太落後,人的思想很封建,經常有女孩為了這種事情想不開跳河。還有的跳崖呢,從山上跳下來,把自己摔得個稀巴爛。有時連胳膊腿都找不到。”小錢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說。 我恨不得讓他的手變成個鐵做的仙人掌,像他說的那樣,把自己的頭砸個稀巴爛。 “你們還要去哪裏?”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我忘了戴表了,幾點了。” “快四點了,我們還要去淮海路呢。你看看,都忘了。”小錢轉身看了小陳一眼。 “我還有點事,要不,我先走。”我也問小陳。 “好的,歡迎你以後再到鳳凰,到時候讓小錢陪你喝酒。”小陳微笑著,舉起右手向我擺動了一下手指說。“小錢很會燒菜的。” “那就一言為定。”我向小陳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我最喜歡吃鳳凰的特色菜了。” 然後,我又和小錢握了握手。“祝你們幸福。” 分手的時候,我再次認真地對小陳說了一句,“祝你們幸福。” 雖然嗦,但這是真話。我說的都是真的。但我希望我能永遠忘記小錢和小陳。如果不行,我希望把今天的這個下午忘掉。要是實在忘不掉,那我希望我所看到的和聽到的這一切都是假的。 這一點,或者說,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我覺得並不過分。 也許是天太熱了。從公園裏出來,重新走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街道上,我覺得熱得厲害,再加上渴得也很厲害,身體似乎有點吃不消。本來,我還想不起來要幹什麼,可既然這樣,我還是回了圖書館。 路上,我買了瓶冰鎮的可樂,打開蓋子後,我一口氣喝完了它。這當然是不容易的。因為可樂裏的二氧化碳太多了。我感覺肚子脹得很厲害,很厲害,真的。然後,我又給方湄買了瓶冰鎮的礦泉水。 方湄正站在圖書館的大門裏向外東張西望,看到我回來,她似乎又驚又喜。“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以為她馬上要下班了。其實不是。 “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回不來了。”她說。 晚上,我和方湄一起吃了頓飯,我的胃口很差,幾乎什麼也沒吃,就隻喝了點冰啤酒。我以為我很能喝,叫小姐拿了兩瓶,都打開。可我一瓶都沒喝完。最後還是方湄幫忙,才勉強喝完了一瓶。不過,不能喝並不是說我醉了。開始方湄也是這樣想的,可後來看我一點事也沒有,也放了心。我隻是感到難以下咽而已。啤酒是青島的,百分之百的原產地出品,我對它的質量是很有信心的。所以,當我們買好單後,我不顧方湄反對,堅持提著剩下的那瓶啤酒,陪她在華燈初上的南京路上走了好一會兒。 因為方湄住在單位的一個擁擠的集體宿舍裏,我就沒有到她那裏去,為了不影響她第二天上班,我們就在南京路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了下來。招待所的房間雖然小了點,但一應俱全。我先衝了個澡,然後關上燈,倒在床上看電視。 方湄洗好後裹著一條白色的浴巾從盥洗間走了出來,在電視機的藍色的熒光下,她甩了甩自己不知何時留長的頭發,站在我麵前,用剛才在街上買的長梳梳理了起來。隨著她擺動的身體,一些清涼的水珠帶著芬芳的香氣不時灑落到我的臉上。她的肌膚也像晶瑩的珍珠一樣在熒光下閃耀著一層銀色的光芒,她那露出一半的線條柔和的胸脯,還有長長的似乎擁有自己生命的微微顫動的大腿,都讓我感動。我的眼睛突然濕潤了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彌足珍貴,我伸手摟住了方湄的身體。方湄稍微掙紮了一下,然後聽憑我慢慢地吻她的小腹,她的胸脯,還有她的肩膀,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還有兩個漂亮的耳垂,長長的黑發,優雅的背,柔軟的臀部,富有彈性的小腿,以及那像手風琴的琴鍵一樣光滑精致的腳趾。
在昏暗的光影中,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帶有水腥味的空氣和我濕熱的吻混到了一起,方湄輕聲呻吟著,緊緊地抱著我。在外灘方向隱隱傳來的輪船的汽笛聲中,我們就像沙灘上的潮汐一樣一浪又一浪地翻滾著,向前一點一點地延伸開去。我感到自己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的欲望,似乎想把方湄的每一寸皮膚都撫摸一遍,每一種神情都記在心裏,還有她的每一聲呻吟,每一個姿勢,每一次不同的吻和身上每一種獨特的味道,也都像我們相互交融的身體一樣融入到我的記憶深處。 隨著那最後一朵浪花緩緩從我們身邊退去,我像一條疲憊的海帶一樣在水中慢慢飄動著,最後無力地倒在了床上。我的心情似乎也漸漸平靜了下來。我能感到窗外漸漸變涼的風正一點點撫摸著我的肌膚,就像看到擰小的水龍頭裏的水從自己的手臂上像綢子似地淌下一樣。公交車從樓下咣當咣當地駛過,我想,裏麵的人一定不是很多。電視機裏,好像正在放一個香港的電視連續劇,裏麵的女主人公正在莫名其妙地哭泣。 我睜開眼睛,方湄側著身子靜靜地躺在我旁邊,和我一樣疲憊的她也早已閉上了眼睛,但一隻手還搭在我的身上,似乎害怕我會隨時離開一樣,我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一下。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看著她努力翹起的嘴角,可以肯定,她其實已經徘徊在夢鄉的邊緣,果然,過了一會,當我再掙紮著低下頭看她時,她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看著她的臉上露出的寧靜而滿足的表情,我也終於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了過來。天花板上的吊扇還呼啦呼啦地在頭上旋轉,它的葉片在窗外路燈燈光的折射下,就像硬紙板做的一樣。我輕輕地把擱在我身上的方湄的手拿開,光著腳下了床,關掉了吊扇的開關。電視節目不知何時已結束,屏幕上隻剩下了一片作響的雪花,我盯著它看了一會,那些跳動的黑白小點不斷從屏幕深處湧出,它們成千上萬,可怎麼也組不成一幅像樣的圖像,我覺得這很像我現在的心情。是的,很像。我把手從開關上移開。讓它繼續作響,繼續一片雪花。因為這才像一台電視機,有時是有圖像的,清晰的,有時卻沒有,像現在這樣隻是一片空白。 我拿起擺在電視機旁邊的那瓶啤酒,它似乎還是冰的,這真令人高興,我用牙齒把瓶蓋咬開,倒進了我的茶杯裏。我推開紗窗,趴在已經涼下去的窗台上,一邊喝酒,一邊看著黑夜裏像玉米穗子一樣的高樓,空曠的街道,像一根根蠟燭似的孤零零地亮著的路燈,還有天上的一點點黯淡的星光,感到這一切都如同幻燈片,一張張地在我眼前閃過,我仿佛能聽見幻燈機在放映這些幻燈片時的清脆的哢嚓聲。伴隨著這種哢嚓哢嚓的聲音,過去的一幕幕也從記憶中跳到了我的麵前,可是它們就像電視機上的那些變成碎片的雪花,隻是一些紛亂的黑白小點,它拚命跳動著,碰撞著,可怎麼也不能形成一個清晰的圖像。每一張畫麵上的影子都是模糊不定的,就像焦距不準的照相機所拍的照片,上麵所有的東西都影影綽綽,若有若無,盡管我能感受到,甚至幾乎能看到畫麵裏的一幅幅場景,但我就是無法抓住它。我知道問題出在何處。我告訴自己不要假裝不清楚,你明白這一切。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想在那些圖片中找到些什麼。 事實上,桃葉就在剛才出現在我腦海中的那些場景之中,在這些場景裏,散發著桃葉的氣息,有她的聲音,她的一顰一笑,還有她身後的背景,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南京的城牆,被我們翻得亂七八糟的一塊塊巨大的城磚,飄灑在北京上空的寒冷的雪花,還有鳳凰的一些不知名的街道,以及那條將鳳凰分成兩半的河流,它像歲月一樣流淌不息,又像一盤沒有擦淨的錄像帶,隨著機器緩緩轉動,屏幕上逐漸映射出一些斑駁的碎影,可是它再也無法複原,在忽明忽暗的畫麵之外,隻剩下一些舊日的印痕引起的恍恍惚惚的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