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浮雲朵朵(三)(1 / 3)

搞不清對還是錯

是的,就在這裏,我們曾無數次地看著夕陽緩緩地從不遠處南大北大樓的歇山頂的塔樓消失,留下滿天的紅光,我們也曾一次次地從這裏下去,到樓下的廁所去小便,我們看到喧囂的街道車水馬龍,自己猶如站在雲端,我們從上到下俯視著滾滾紅塵,覺得遠離塵囂,遺世而獨立。 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這一切都如同幻影,我們其實早已身在其中,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個世界。 我盯著那輪似乎在發出響聲的紅日,有一刹那,我覺得,我就是高前,而同樣,那個被禁閉在看守所裏的高前就是我。隻有眼前這個世界,它什麼都不是,可又什麼都是。 甚至,我還想,這樣一個世界表麵上雖然千變萬化,可它並不會真的發生變化,其實,它從來沒變過,變化的隻可能是我們自己,也隻能是我們自己。不過,盡管想是這麼想,我卻搞不清楚是對還是錯。 “不一定,有時候世界的變化比個人的變化更快,也更真實,更本質。”聽了我這番高論後,方湄立即開始反駁我,“而且,世界的變化力量更大,它讓你不得不跟著發生變化。” 我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說。她在為自己辯解。不,也可能她隻是想說服自己。在考研究生之前的一天,她忽然告訴我,她不準備參加考試了。也就是說,她決定放棄考研究生。 這天晚上,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圈一圈地漫步,天氣很冷,但月亮卻很亮。我穿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方湄把手放在我的大衣口袋裏,和我的手握在一起。她圍了一條時髦的有著長長絨須的白色馬海毛圍巾,在清澈的月光下,像有一層藍色的霧一樣籠罩著她的臉,我們在鋪著黑色的煤渣的跑道上走動時,她的圍巾不時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來,一直垂到她的膝蓋下麵,被她穿著皮鞋的腳踢來踢去。所以,每過一會兒,她就會把手從我的大衣口袋裏抽出來,斜著肩膀用力把圍巾甩到身後。而每次,當她做完這一切,把手再放進我的口袋的時候,她的小手就會變得冰涼,敏感和有力,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似乎是想從我這裏得到溫暖,理解和支持。

然而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我覺得她並不需要我所能給她的一切。她顯然有能力也有信心作出這個決定。事實也是如此。以方湄平時的成績來說,考上研究生本來就是一件很

有把握的事。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去工作算了。因為,我對做學問並不感興趣,那麼再讀個研究生幹什麼呢?” “放棄這個機會太可惜了。”我斟酌了一下說,“很多人想考還不讓考呢。” “但我不能為了這個機會把我自己放棄了,你理解嗎?之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我才決定,就是不想讓自己後悔。” “你自己?你想幹什麼?”我隨口問,和方湄認識以來,我好像從來沒有聽她談過她自己。 “是的,我自己,但是,”她遲疑了一下,又一次把圍巾往身後甩去,“我隻知道我自己不想要什麼,卻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我和你相反,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不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 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感到有些不妥當,因為,很大程度上,我這樣說隻是為了和方湄的話形成一種修辭學意義上的對仗,而非真的如此。這也是中文係學生的通病之一,有時候考慮問題並不是從實際出發,而是從沒有實際意義的修辭出發,為了美,而不是為了真,甚至不是為了善,去處理自己的日常生活。其實,我對於自己的那個自己究竟是什麼,它究竟在哪裏,又有哪些特征,並不總是很清楚,它像模糊的月亮一樣在雲霧之中忽隱忽現,忽明忽暗,讓我感到既難以感知,又不好分辨,更無法把握。 但方湄並沒有接著問下去,顯然,她已經陷入了她的思考之中。 那麼,她想要的是什麼?不想要的又是什麼呢?她真的像她所說的那麼清楚嗎? 26 春節過後,很多畢業的朋友帶著眷戀的心情在學校的草坪上徹夜彈吉他,唱歌,喝啤酒,遲遲不願離開學校,而方湄卻早早地拿著上海圖書館的用人通知去報到了,我才意識到自己對方湄的了解有多麼膚淺,又是多麼隔膜。 我覺得,我對方湄的了解程度甚至還比不上對自己的了解深。不過,也許正是因為我對自己並不了解或了解不深,也才無法理解方湄,或更進一步地了解方湄。我突然想起了大胡子過去曾對我說過的,要想真正了解一個女人隻有和她上床的鬼話,不禁啞然失笑。 “上床隻是開始,你想,要是連床都沒上,還談什麼了解,那不是隔靴搔癢是什麼?” “那你的意思是?”我拿起一盤盜版的萊昂內爾·裏奇的磁帶問。 見易別難(6) “當然是反複上床了。反複上床,這樣才能加深理解。” 他厚著臉皮笑嗬嗬地對我說。這家夥一點也沒有因我的指責認輸,反而更加振振有詞。這可能也與他的生意漸漸複蘇增加了他的自信心有關。他的小店裏,那些去年曾被從架子上收下的錄音帶就像小店門前的鬱鬱蔥蔥的冬青一樣,又一盤一盤地冒了出來。 “大家現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胡子接過我遞給他的磁帶,“怎麼樣,聽一聽?” “不了,”我搖搖頭,“你看,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男人。” “哎,我不開玩笑,你說說。”我嚴肅地說。 “讓我想想,”大胡子這才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隻是想起來了,隨便問問。”其實,我一點也不是這樣,我是真的想問問他。 “這我倒真還沒想過,說不清楚。你能不能讓我再想想?” 我本以為大胡子和我相處這麼長時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應該清楚,沒想到大胡子會這麼為難,我隻好笑著搖了搖頭。 “可以,隨便吧。” “怎麼了,是不是方湄要和你分手?”

這個烏鴉嘴,我看了大胡子一眼,真想像那些率性的足球運動員一樣往他的臉上吐口唾沫,以表達我的憤怒。 “你是不是希望我和方湄分手?” “那倒沒有,我也是隨便問問。”看我有點惡聲惡氣,大胡子忙向我賠不是,“不是你先問我自己是個什麼人嗎,我總要知道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吧。” “方湄今天去上海了,我剛從火車站回來。” “哦,我明白了,你明年畢業也去上海工作不就行了?”大胡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這樣。張生,我沒想到你還是這樣一個多情小生,難怪每天迷迷糊糊的,像個沒頭蒼蠅一樣飛來飛去。” 他說著說著突然看了我一眼,閉上了嘴。 “接著往下說,不要停。”我對大胡子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說,“一個人是什麼樣子,即使是自己,也是很難知道的,隻有走下去才知道。問別人一點用都沒有。你是什麼樣的人也隻有以後才能弄清楚,也隻有你自己才能弄清楚。要我說,你別生氣,我覺得,你現在還什麼人都不是,當然了,也不是什麼人。因為很簡單,你還是個學生,我的意思你懂吧,學生,我也經曆過這個階段,就是還可以選擇,同時,也有很多東西等著你去選擇。比如,你要願意,將來可以像我一樣,當個音像店老板,或者,你也可以像方湄那樣,去當個圖書館管理員。” “你說得對。”我看了看大胡子,“可要是我什麼都不想幹呢?” “那就讀研究生,在學校裏再待兩年。”他頭也不抬地說。“一旦工作,就由不得你了。” 如果放到一年前,我也許會想也不想就接受他的建議。原來我也不是沒有這個想法,但現在我卻對繼續留在學校裏讀書這件事失去了興趣。我說過,這和方湄離開學校沒什麼關係。但高前不在卻是個很重要的原因,本來他是準備讀了博士後留校的,而且,他在入學考試中也考得很好,他未來的導師,那個老頭已經在他的錄取通知書上簽了字,但由於後來他被公安局拘留,這件事也隻得打了水漂。俗話說,物傷其類,這不禁讓我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 還有別的一些過去經常在一起聊薩特和波伏娃的關係,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和詩歌的朋友,雖然不像高前那樣連個影子也見不到,甚至,還是像以前一樣經常碰頭,甚至,比過去見得更多,可已是徒具形骸。大家有如古人所說的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到我的宿舍,不是喝酒,就是打撲克,而且,常常在宿舍熄燈後,把牌桌搬到走廊上迎著廁所裏吹來的寂寞的穿堂風打通宵。似乎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提起精神來談過去我們喜歡談的那些東西了。就像一盤磁帶一樣,那一段好像忽然被抹掉了。 當然,這隻是一個看得見的變化,校園裏不知不覺發生改變的還遠不止這些,往常興旺的講座沒有了,詩歌朗誦會沒有了,甚至連在校園裏無所事事蕩來蕩去的人也沒有了。我們似乎一下子都變成了山頂洞人,像穴居動物一樣整日躲在宿舍這個深洞裏,把自己嗬護了起來。我們吃在一起,喝在一起,我們還一起做夢,一起上廁所,好像每一刻,我們都能彼此看見對方,找到對方。但是,我感覺,我們都已經不在這裏,我們看到的人都是一些徒具形骸的身體而已。他們的腦子不是變成了一團浸滿了酒精的海綿,就是一副亂七八糟的撲克牌,喏,缺了角的梅花和方塊,花色不一的黑桃和紅心,還有長得不一樣的大鬼和小鬼,就這些。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每天到操場跑步,早晚各一次。下午我會到健身房去對著牆上的大鏡子揮舞啞鈴,和來這裏的人不同,我並不是為了健美,更不是出於自戀,我隻是想每天在鏡子前看一下自己,看看它還在不在而已。

暑假我沒回去。因為大胡子在夫子廟又開了個分店,事情一下多了起來,叫我給他幫忙。一天,聽一個來買磁帶的朋友講,像高前這種問題不大的人有可能很快會放出來。這個消息讓我和大胡子感到很意外。所以,盡管沒到探視時間,我還是馬上去看守所找老王打聽了一下,老王一方麵說他還沒聽到過這種說法,可一方麵卻又勸我等等看。雖然表麵上,他似乎

什麼也沒說,可從他的口氣和態度上,我估計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和大胡子立即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幾個好朋友。大家都很高興,聚在大胡子家裏討論怎麼辦。大胡子趁熱打鐵,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以免到時候高前出來時措手不及。我的任務是一旦得知高前出獄的準確時間,必須馬上通知大家,同時買一束花,和一個能搞到車的朋友把高前接回來。大胡子則負責統籌,如訂好為高前接風洗塵的飯店,發表歡迎講話等。在一切都安排好後,有個朋友建議大胡子考慮一下,是否晚上再給高前安排一個小妹妹,讓他放鬆一下。為了慎重起見,大胡子讓我們舉手表決,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沒有同情心,當然是一致通過。現場氣氛熱烈,顯得非常祥和。會後,我們一起興致勃勃地共進了晚餐,還喝了不少啤酒。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很久沒有這樣了,大家都有種感覺,似乎高前已經回來了,他就在我們中間,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致我們都忍不住像過去一樣,在列儂低沉舒緩的歌聲中談了會文學。我記得當放到他的那首《昨天》時,有個朋友叫大胡子把卡朋特的磁帶找出來,把《昔日重來》放給大家聽聽,他這麼一說,幾乎每一個人都笑了起來。倒不是說這首有些傷感的歌不適合我們現在歡快的情緒,而是他借卡朋特的這首歌把大家心裏想的都說了出來,讓我們有點忍俊不禁。 方湄已經在上海正式上班,因為剛去,工作和環境都需要熟悉,所以她一直沒有回來。她寫信給我說,她本來想在近期回來一趟,但她母親前段時間剛到上海看了她,她就不回南京了。我理解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我去上海看看她。 我向大胡子打了個招呼,告訴他我要到上海去一趟。他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知道他是害怕我在上海待的時間太長,萬一高前出來了沒人照應。我讓他放心,我去上海其實隻是應召見方湄一麵,沒什麼大事。 “說不定,半路不想見了,立即把車頭一扭就回來。”我對大胡子笑著說。 “你以為是火車是自行車,說拐就拐?還是老老實實到上海去吧,我這裏沒問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按照方湄給我畫的地圖,我從上海火車站出來後,坐公交車到了人民廣場附近的上海圖書館。這座仿文藝複興式的建築解放前原來是跑馬廳,現在用作圖書館,也算物盡其用了。因為過去我曾來這裏查過一次資料,所以,很順利就找到了這個地方。還沒下車,我就看見了它的那座高高的塔樓上的圓形的大座鍾,在強烈的陽光下,大鍾白色的鍾麵和黑色的指針顯得分外搶眼。 當我找到方湄工作的過刊閱覽室時,她正一個人坐在門口一張插滿了借書證的櫃台後,她穿著一件一看即知是工作服的式樣古板的白襯衫,胸前戴著一塊打有工號的銅牌,正低頭看一本雜誌。空闊的閱覽室裏,有幾隻吊扇在陰暗的光線中緩緩地轉動,空氣裏散發著一種年深月久的老房子特有的清涼而又略帶黴味的氣息。有幾個戴著老花鏡的老頭拿著放大鏡在看發黃的報紙,還有一個小夥子趴在桌子上打鼾。 我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麵。方湄抬起頭,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 “這麼早就來了,我還以為你要晚上才能到呢。” “買錯票了,是快車。”我開了個玩笑。可能是我的聲音稍微高了點,方湄趕緊向我豎起了手指,指了指那幾個看書的人。 “小聲點。怎麼樣,熱吧?要不要我去給你倒點水?” “不用了。我還好。”我說。 這時,那個小夥子走了過來,方湄接過了綠塑料做的代書板,把借書證還給了他。 “要不,你先進來拿本雜誌看看,我還有一會才能下班。”方湄看了看手表。 “算了,我出去轉轉,過會回來好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