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峰憋了一肚子火,卻又不能當著這麼多鄉親的麵發作。回頭有你們好受的!他心裏狠狠地想,咽了咽喉結,準備軟口了。
這時,人群的外圍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來撈。”
鄉親們一起扭頭,看見了站在高處的鄭重和林曦。
如久旱逢甘露般,盧峰看到了救星,愁容展開,大叫說:“鄭重,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心裏想,鄭立華剛剛出事,這時候又有人淹死,本不該叫鄭重來的,而且他們原本也沒打算通知他,但現在鄭重卻不請自來,而且還要主動撈屍。鄭重自個願意,盧峰當然求之不得。
鄭重和林曦走進人群圍起來的圈子,盧峰感激地握住他的雙手,說:“老鄭才出了事,我不好麻煩你,所以這裏出事我也沒叫你。”
鄭重理解地點點頭,問:“這回是什麼情況?”
盧峰和張平原本是跟隨縣公安局的刑偵人員一起走訪金龍拐附近的居民,順便商量一下如何打撈出事水域的事。沒想到剛在一戶農家院子裏坐下詢問時,外麵就傳來“有人淹水了”的叫喊聲。盧峰等人一起衝到河邊,河麵已經恢複了平靜,人早已沉入水底有十幾分鍾了。出事的全過程,盧峰是聽橋上的目擊者講的,他便把所知道的情況大致說給鄭重聽了。
這次淹水的是一位年輕人,據目擊者說,隻有二十五歲左右,是位麵包車司機,他的麵包車還停在橋頭,和鄭立華一樣,也是為了救一個落水兒童而跳入水中的。兒童最後得救了,他卻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事情已經發生了將近一個小時,出事的水域在第一個拱洞的左側。盧峰從麵包車的座椅上找到了失事者的手機,翻找電話本裏的號碼,通知了他的家屬。
鄭重聽完了大致情況,腦袋裏卻朦朦朧朧地漫起了一片霧,霧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可就是看不清楚。鄭重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覺,仿佛想到了什麼,卻又不知道想到的是什麼。
“鄭重,你和你叔是不是收一樣的錢?得想想人家家屬也不容易啊。”張平在旁邊問得很直,他把上午在辦公室對鄭重的不滿帶到了這裏。
“我不收錢。”鄭重說出了一句令現場所有人萬分吃驚的話,尤其是周承貴和劉遠國。周承貴立馬把坐姿變換成了站姿,連旱煙杆也滑出手掉在了船板上,若非他反應快一把抓了起來,險些就滾進水裏去了。
“你真不收?”張平難以置信地問。
鄭重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雙手抓住衣擺一翻,脫下了上衣,露出了黝黑的皮膚和結實的肌肉,轉頭對林曦說:“你替我拿一下。”林曦把衣服接了過去。
鄭重跟著鄭立華在水上幹過些年頭,水性也相當好,昨天在水裏潛下浮上地摸尋被淹的鄭立華時,已顯露出了十分熟練的潛水技能。隻不過鄭立華一直擔心他沾染上晦氣,從沒讓他下過水罷了。
鄭重叫擋在岸邊的人群讓開了,做任何事他都習慣快速,也不需要任何潛水裝備,甚至連準備活動都不做,就直接一躍跳進了水裏,幾個擺臂劃到盧峰指示的出事水域,一個深呼吸,就從水麵上消失了。
有些人潛在水裏時能睜開雙眼,但鄭立華和鄭重都不這樣。金龍拐的水裏夾帶著許多沙塵,原本不好視物,睜開眼容易傷到眼睛。鄭重潛入水中,越往下水越寒,憑借著雙手,慢慢地在水草和淤泥間一寸一寸地摸索,那感覺仿佛漫步於虛無曠緲的太空。鄭重的雙手很小心很緩慢地使力,摸到了不少玻璃製品,因為注意得當,手上倒沒有被劃傷。
鄭重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昨日在水裏摸尋鄭立華的過程,那種深深的絕望一瞬間在他的腦海裏彌漫開來。他的喉嚨猛地一喘,嗆了一口水,趕緊飛快地浮上水麵,吐出嗆如喉道的水,重重地喘息。
“鄭重,你沒事吧?”岸上的盧峰看出鄭重的情況不對,著急地問。鄭立華因為救人而死了,他可不想鄭重也把性命葬送在這片水域裏。
鄭重沒工夫回答,踩著水,理順了呼吸,又埋頭潛了下去。這一次他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不去想關於叔叔的事,集中精神在摸索屍體上。雙手貼著淤泥麵上撫摸過去,鄭重心裏一酥,那感覺像是從一個年輕女人的光滑肌膚上撫摸了過去。這是大地的肌膚啊,他想。
是的,現在,他就要在這片大地的肌膚上,摸索一具浸泡了一個多小時的屍體。
剛才聽盧峰講述事故經過時的奇怪感覺,此刻還縈繞在他的心裏。他仿佛感覺到這起事故和叔叔鄭立華被淹死之間,有著某種尚未被他看透的聯係。他素來淡定,可隨著眼前黑暗的持續時間變長,他的心弦也不由逐漸緊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