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1 / 3)

韋小寶次晨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汙,便除下長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然之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隻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個是手掌之形,一個是腳底之形。他大為驚奇:“這······搞的是什麼鬼?”一想到“鬼”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他打出來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隻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麼大不了。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龜有隻藥箱,看有什麼傷藥,還是吃一些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都據為己有,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開,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的丸散什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那一包是傷藥,那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青底白點瓷瓶所盛的黃色藥粉,卻是怵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隻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少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為一攤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隻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麼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也不什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

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中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

這些銀子他自已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允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從鼇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如不是寶衣,鼇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鼇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鳴得意,忽聽得外麵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麵扣衣鈕,一麵開門,問道:“什麼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笑道:“大清早的,這麼客氣幹什麼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後頒下懿旨去內務府,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監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經管尚膳監,那真是太好了!”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但想:“太後升我的級,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泄漏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一起跟著搬,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後既然提拔我,總不會再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時眉花眼笑,從海大富的銀兩中取出銀子,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裏,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隻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副總管、王副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夥兒就隻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後對你也這般看重,隻怕不到半年,便升作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麼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後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麼功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

那中年太監道:“太後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快馬連升。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啊。”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後身邊的近侍,奉太後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采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肴,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寶請到禦廚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禦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肴,隻怕便是太後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

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為人挺好,可惜身子差了點,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來禦廚房。”另一名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麼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後寵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後的太監道:“今天清早,禦醫李太醫來奏報太後,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後歎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大富這人,倒是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禦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幹係,將海公公遭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後心意。韋小寶心道:“什麼癆病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掌力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不可像海公公那麼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隻好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裏,回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啊!還可以,還可以!”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笑容滿麵的道:“小桂子,太後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麼功勞,都是太後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後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園裏打架,驚吵太後,你過去趕開了,處置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半點不剩。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隻要皇上定下妙計,有什麼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鼇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眾多,隻怕死灰複燃,造起反來,可大大不妙。”韋小寶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鼇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裏。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

韋小寶道:“那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鼇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為君的體統,他正為此發愁,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什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沉吟片刻,說道:“你去康親王家裏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隻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挺著,還在那裏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頗有惜意。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鼇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鼇拜虐殺漢人,殘暴貪賂,眾百姓恨之入骨,一旦遭拿,辦罪抄家,北京城內城外歡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鼇拜恃勇拒捕,終於為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眾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麼鼇拜飛腿欲踢皇帝,什麼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鼇拜摔倒,鼇拜怎樣“鯉魚打挺”,眾小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隻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閑人圍了上來,打聽擒拿鼇拜的情形。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鼇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動,無數百姓鼓掌喝采。韋小寶一生之中,又怎有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心中也當真成了大英雄。一眾閑人隻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早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

五人來到康親王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鼇拜,別的也沒什麼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中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鼇拜出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杯,再去瞧鼇拜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

韋小寶心想:“我如說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麼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麼,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送他寶刀寶劍,在宮裏說不定惹出禍來,得擔上好大幹係。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有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的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麼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著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夫,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

韋小寶心頭不悅:“為什麼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隻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胡塗,是我胡塗。”吩咐馬夫:“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夫到內廄之中,牽出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點,昂首揚鬣,神駿非凡。黃金轡頭,黃金踏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單是這副馬身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非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但見這馬模樣俊美,鞍韉華麗,忍不住喝采:“好漂亮的馬兒!”

康親王笑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是有名的大宛馬,別瞧它身子高大,年紀可還小得很,隻兩歲另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人來騎。桂兄弟,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韋小寶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另外賞賜一匹尋常的好了。”康親王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朋友?”韋小寶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

康親王道:“咱們滿洲人爽爽快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兄弟可要大大的生氣啦!”說著胡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康親王道:“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給我麵子。”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韋小寶道:“兄弟,你試著騎騎看。”

韋小寶笑應:“是!”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麼,縱躍之際,畢竟身子矯捷。

康親王讚道:“好功夫!”牽著馬的馬夫鬆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隻覺又快又穩。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兩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站住了。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鼇拜,回來再來陪你。”

康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看守得很緊,這廝就算身上長了對翅膀,也逃不了。”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康親王每次見到鼇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陪同韋小寶去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另另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率領眾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大鎖,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什是陰暗,走廊之側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飯。那衛士首領道:“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的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裏煮了,送進囚房。”韋小寶點頭道:“很好!你們王爺想得挺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就難得很了。”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

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鼇拜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正在大罵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死入生,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你爺爺、爹爹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老子背後捅我一刀子。老子做了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無天,真該殺頭才是。”

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隻見鼇拜蓬頭散發,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煉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鼇拜陡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你進來,你進來,老子叉死你!”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衝,砰的一聲,身子重重撞在牆上。

雖明知隔著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相,不禁害怕。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別怕,這廝衝不出來。”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石牆極厚,而鼇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沉重,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麼?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眾衛士齊聲答應退出。鼇拜兀自在厲聲怒罵。

韋小寶笑道:“鼇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人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歡喜得緊。”

鼇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怒道:“你奶奶的,你這狗娘養的小雜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著他這麼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鼇拜還怕了不成?”

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沒這麼容易就殺了你。要你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著出去向皇上磕幾百個響頭,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說不定便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鼇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鼇拜容易得很,要鼇拜磕頭,卻是千難萬難。”

韋小寶笑道:“咱們走著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會派我來瞧瞧你。鼇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別有什麼傷風咳嗽、頭痛肚痛。”

鼇拜大罵:“痛你媽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漢狗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朝廷裏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裏一隻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見煮的是一鍋豬肉白菜,說道:“好香哪!”那老仆道:“給犯人吃的,沒什麼好東西。”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來查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叮囑了,每天要給他吃一斤肉。”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嚐嚐,如虧待了欽犯,我要王爺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忙取過碗來,盛了一碗豬肉白菜,豬肉特多,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

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太髒,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那老仆忙道:“是,是!”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一包藥末,倒入那碗豬肉白菜,隨即將紙包放回懷裏,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裏。他知康熙要殺鼇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跡,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有毒無毒,胡亂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粉之中,必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鼇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平時都這麼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麼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

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罷。”那老仆道:“是,是!”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裏,捧去給鼇拜。

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心下什是得意,尋思:“鼇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來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隻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閑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鼇拜多半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麼人?站住了!”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聲。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瞧。”急奔出門。韋小寶跟著出去,隻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眾衛士動上了手。韋小寶大驚:“啊喲,鼇拜的手下人來救他了。”

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隻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護送韋小寶的四名禦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那些青衣漢子武功什強,霎時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麵一股大力湧到,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衝進石屋,大叫:“鼇拜在那裏?鼇拜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