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2 / 3)

一名長須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鼇拜關在那裏?”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裏。”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道:“在這裏了!”長須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韋小寶急閃避開。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隻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

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鐵門。鐵門什牢,頃刻間卻怎撞得開?隻聽得外麵鑼聲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號。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長須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漢子見一時撞不開鐵門,提起手中鋼鞭去撬窗上鐵條,撬得幾下,兩根鐵條便彎了。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起,施展不開手腳。

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幾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衝出。另一名青衣漢子罵道:“小鬼!”舉刀便砍。韋小寶一躍而起,見出路給人擋住,便抓住囚室窗上的鐵條,身子臨空懸掛。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阻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雙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兩根鐵條已給撬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囚室。當的一聲響,鋼鞭擊上了鐵條。

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從空隙中鑽進。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那裏鑽得進?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耳聽得外麵銅鑼聲、呼喝聲、兵刃撞擊聲響成一團。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尺。隻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

隻見鼇拜雙手舞動鐵煉,嗬嗬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鼇拜連手銬帶鐵煉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麼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肉湯,雖然中毒,卻不是翹辮子去見閻羅皇,而是發了瘋!”

窗外眾漢子大聲呼喝,鼇拜舉起手銬鐵煉,往鐵窗上猛擊。韋小寶心想:“他如回身打我,老子可得歸天!”慌亂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鼇拜後心戳去。

鼇拜服藥後神智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利器戳到,他竟不知閃避,波的一聲,匕首直刺入背。鼇拜張口狂呼,雙手連著鐵銬亂舞。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如泥,直切了下去,鼇拜的背脊一剖為二,立即摔倒。

窗外一眾青衣人霎時之間人人驚愕異常,便似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時大叫:“這小孩殺了鼇拜!這小孩殺了鼇拜!”

那長須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鼇拜?”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用力扳撬窗上鐵條。兩名王府衛士衝進室來,長須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沒法走近窗格傷人。

過不多時,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為兩截。那瘦子一驚,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給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

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須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鼇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鼇拜!”長須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煉牢牢釘入石牆,一時沒法弄斷。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嗤嗤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鼇拜屍身上的鐵煉都割斷了。長須人讚道:“好刀!”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青衣漢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須人號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眾人齊聲答應,向外衝出。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脅下,衝出石屋。隻聽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王府中二十餘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眾青衣人為箭所阻,衝不出去。抱著鼇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身擋在身前。康親王見到鼇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為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別傷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呐喊,衝出石屋。那長須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衝去。眾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來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什佳,並不與眾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要殺康親王,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器紛向康親王射去。眾衛士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打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這麼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給一條大漢挾在脅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

一眾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

各人立即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種破爛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農模樣,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漢子用麻繩牢牢綁住韋小寶。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將鼇拜的屍身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韋小寶心中隻罵得一句:“他媽的!”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麼也瞧不見了。

跟著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了大門。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鼇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鼇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便露出了馬腳。”可是四肢給緊緊綁住,那裏動得分毫?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裏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罵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車子仍然在動,隻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隻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又想:“幸虧我已將鼇拜殺了,否則這廝讓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給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鼇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隻不過是麗春院的一個小鬼,一命換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沒法逃命,隻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極,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

過了一會,便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什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地麵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

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蒙矓睡去,忽聽得豁喇一響,桶蓋打開,有人捧出他頭頂的棗子。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隻見黑沉沉地,頭頂略有微光。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起,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原來已是夜晚。韋小寶見抱著他的是個神色肅穆的老者,處身所在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

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係白帶,都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大廳正中設著靈堂,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靈堂旁掛著幾條白布挽聯,豎著招魂幡子。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討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

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遭剖心開膛,去祭鼇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了綁住他手足的麻繩。韋小寶雙足酸軟,沒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脅之下扶住。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隻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反正人已死了,也不會再痛。

他偷眼瞧廳上眾人,見各人身上都掛插刀劍兵刃。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哥你可以眼閉······眼閉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廳上眾人跟著都號啕大哭。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馬上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隻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著一塊紅布,紅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舉得什高,看不見首級麵容。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大廳上哭聲又振,眾人紛紛跪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輕輕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四肢綁縛解開不久,血脈尚未行開,腿上沒半點氣力,給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見眾人都在磕頭,隻好跟著磕頭,心中大罵:“賊鼇拜,烏龜鼇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鼇拜這王八蛋有什麼好,死了有什麼可惜?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

眾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道:“各位兄弟,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韋小寶聽到“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鼇拜的部屬,反是鼇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麵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截,隻聽他說道:“······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鼇拜,全師而歸,韃子勢必喪膽,於本會反清複明的大業,實有大大好處。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為。”

眾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天動地!”“這件事傳遍天下,隻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什麼把韃子逐出關外?要將眾韃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似乎精神大振,適才的悲戚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裏,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誌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跡。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委實慘不堪言。

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因之對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又多了幾分。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這次茅十八和眾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為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跡,又有什麼“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向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胡虜為己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為興奮,一時竟忘了自己是胡虜朝廷中“小太監”的身分。

那高瘦老者待人聲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靈前瀝血為誓,定要殺了鼇拜這廝為尹大哥報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鼇拜這狗頭,定會仰天大笑。”

眾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若殺不得鼇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我姓樊的這兩年來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為尹香主報仇,為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都跟著他大笑。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抬起頭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的兄弟隻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為尹香主報仇,是天地會全體兄弟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卻不這麼想啊。自今而後,那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鼇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自然個個怕得要死了!”

眾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

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鼇拜麼?”

眾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聲音粗壯,說道:“殺死鼇拜的雖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著混亂,才將鼇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祁老三仍然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麼意思了?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隻不過別堂中兄弟倘若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鼇拜的,是貴堂中那一位兄弟?’這句話問了出來,隻怕有些兒難以回答。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隻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夥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裏明白!”

眾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鼇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兒,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抹著良心說假話。”眾人麵麵相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鼇拜的並非青木堂兄弟,而是個清宮太監,登時都感大為掃興。

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請眾兄弟另選賢能。”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令牌放在靈位之前。

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

眾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職,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曆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香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為鼇拜所害,那有什麼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麼在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

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眾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光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發,臉上有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麼不軌,另有什麼圖謀了?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當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

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夫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行些。”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麼?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麼會錯?我隻覺得關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斬,老蔡陽更加沒殺。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鼇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眾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長須人。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模樣威嚴。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人家便都叫他關夫子。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麼都可以,我姓關的可沒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罰過誓來,說什麼同生共死,你這般損我,是什麼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讚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麼······那麼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

關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麼敢當?本堂的香主由誰來當,姓關的可不配說這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不也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麼腳色,便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總舵主。我隻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裏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若不是請李大哥當,隻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

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曬曬太陽,那再好不過了。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隻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麼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複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麼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雲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複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眾兄弟中那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大夥兒便推他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