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迷迷糊糊地被黑衣人背起來,他背上很溫暖,讓我感到安全。他背著我和藥箱,踉踉蹌蹌藥箱不時碰到他的腳,有幾次他差點跌到,膝跪在地上,他用手撐著地,又艱難地背著我爬了起來,氣喘籲籲,很是吃力。
好不容易捱到家門口,他把我輕輕放下,將藥箱放到門邊,喘著氣伸出枯瘦的手敲門。這時他低頭看了我一眼,門口路燈昏黃,我卻分明看見他蒙著黑紗的臉上,眼睛裏閃出慈愛的光。他喘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繚繞著,讓我想起母親在灶台邊做飯時的溫馨。
等父母打開門看時,隻看見癱坐在門口地上虛弱的我。黑衣人頭上裹著麵紗,沒容我道聲謝謝,風一樣地走了。 第二天,聽人說,鎮上派出所抓住了一名男子。警察在淩晨發現他暈倒在街頭,頭上流血,似是遭了鈍器猛擊。一看臉相,像是通緝令上追查多年的強奸殺人犯,不知被什麼人用鐵棍打暈的。男子被救活了,一審問,鄰村有兩名少女被糟蹋,一名男子被劫,都是此人所為。 鎮上人像過節一樣額首稱慶,都在議論那打傷歹徒的神秘人,有人說是一位像少林武僧般的高人,功夫了得,深藏不露;有人說一定是位滿臉胡須、高大威武的男子,行俠仗義卻不喜拋頭露麵。 但之後我再也不敢獨自深夜出診了。衛生院又來了一位男醫生辛端,我們誌同道合,不久就相愛了。 (三)
辛瑞的父母住在不遠處一座美麗的小村莊裏,那年春天,我們在那裏舉行隆重的婚禮。來賓們向新郎和我祝賀以後,就來到農舍門前那一張擺滿美味佳肴的桌前坐下。餐桌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院內的梨花和桔子樹上開滿的小白花,飄溢著陣陣沁人肺腑濃鬱的清香。 辛瑞與我都是醫生,找我們看過病的鄉親們絡繹不絕地趕來祝賀。他們帶來雞蛋、糍粑、臘肉,還有鮮豔的布料,各式各樣的禮物。孩子們調皮地跟大人們學著說:“祝辛醫生和曾醫生白頭偕老,早點生個胖娃娃———”我羞得臉都紅了。 親戚們和鄉親們熱烈地交談著,一邊喝酒飲茶,吃著水果點心。廚房裏,村中最好的廚師像指揮若定的大將軍,領著七八個人正熱火朝天地殺雞宰羊,準備午餐。孩子們每個兜裏裝滿了好吃的東西,正在院子裏歡快地跑來跑去。
午餐前,鎮上電影院唯一的樂隊——“稻草人”也趕來助興。“小土豆”打著手鼓,“茄子”彈著吉它,還有一個號手和貝斯手。在我們這十裏八村,他們可算名家高手,肺活量又大——我是說吹小號的“小米”和那個主唱吉它手“步槍”。誰家辦喜事都少不了他們。他們一路吹著彈著,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一邊向主賓席走來。主婚人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來賓們齊聲喝彩,孩子們吹呼雀躍,婚禮在此時達到了高潮。
開宴時,“稻草人”演奏了一首像野馬般瘋狂的舞曲,孩子們吃一會東西,又離席去跳舞,他們扭屁股的滑稽模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男人們開始喝火一樣厲害的燒酒,有的還猜起拳來。女人們也邊抿著酒,邊愉快地交談著。我跟著新郎挨桌向來賓們敬酒。 這時,從山坡上突然走出一位麵貌奇醜的老婆婆,她穿著褐色布衣,黑色布鞋,手裏捧著束粉紅的杜鵑花,腳步蹣跚,緩緩地走過來。她的臉上仍然除了眼中一絲白色,都是黑黃不清慘不忍睹皺巴巴的傷疤,你甚至也看不出她臉與脖子的分界線,活像萬聖節戴了鬼麵具的女鬼。 有位嬌弱的女賓驚得把滿嘴的食物都吐了出來。大家一陣驚愕,都看清楚那就是鎮裏人常譏笑奚落的“醜娘”。人們在結婚時都講究吉利,在鄉村更是如此,所有的賓客們都在交頭接耳,互相低聲議論著,似乎這個麵目恐怖、衣著襤褸的孤老婆子來這真是太不合時宣。 我怔怔地端著酒杯,有些不知所措,新郎也麵露不悅。小孩子反應最快,撿起地上的石頭朝她身上扔去。醜娘本能地伸出雙臂擋住了頭。而我分明看到一塊尖銳的石頭扔中了她的手腕。她倉皇地退了兩步,卻並不急於離去。她似乎在專注地凝視著我!更多的孩子撿起了石頭——
這時,我的養母走過來製止了孩子們:“住手!不要朝她扔石頭!今天,我有一個故事要告訴大家——” (四)
二十四年前,離這十多裏的山腳下一間小茅舍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女人是為了逃避嫁給一個白癡的命運,男人帶著她離鄉背井,私奔到這。那年秋天的一個夜晚,妻子快要分娩的前茅屋著火了,房梁砸了下來。人們聞訊趕來,撲滅了餘火,不幸的是,丈夫被掉下的房梁砸死。人們發現了被木方壓住的女人,蜷縮成一團,她全身燒得黑糊糊的麵目全非,令人驚異的是,腹前那塊肌膚卻雪白如玉。毫無疑問,她一定是蜷縮著身子,拚命護著腹前的小生命才這樣的。人們手忙腳亂地將女人抬往衛生院,孩子出生了,是個漂亮的女嬰,母親雖然搶救過來了,卻因全身大麵積燒傷根本無法哺乳。無依無靠的母親,醜陋的母親,她怕嚇著孩子,也無力獨自撫養孩子,隻好將孩子送給了產科大夫——那孩子就是我。 說完,養母指著那滿眼噙淚醜陋不堪的老婦人對我說:“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在這附近靠撿廢品為生,她一直默默看著你長大——孩子,她是你的親娘,一個可憐的女人,一位可敬的母親——”
醜娘站在那裏,雷擊般一動不動,聽著我的養母說完這番話,萎縮佝僂的身子劇烈顫抖著,像暴風雨中想努力掙紮昂立在山坡上的飽經風霜的老榆樹,寂靜的人群清晰地聽到她近
乎痙攣般壓抑的哭咽聲。那是一種被巨石壓迫多年的小草從心靈深入迸發出來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呐喊和傾訴!可是多年來,又有誰用心聆聽、憐憫過她聲聲淒涼無助的哭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想起那個風雨之夜,痛擊歹徒的那個“黑衣人”和“他”抱起自己時那雙慈愛雙目裏射出的善良之光,還有那柔軟而佝僂的背上溫暖的感覺。是的,那個矮矮瘦瘦的身影,一定是她,是她,她一直在暗中保護著我——我是可憐的醜娘唯一的孩子,親生父親死後唯一的寄托..
我想起少年時不止一次,和其他小朋友往她肮髒的衣服上吐口水和扔石頭,衝她厭惡地吼叫:“滾開,醜八怪,再不滾,我們可要打你了!”就是成年後遠遠看見醜娘,我投去的也絕對是沒有一絲憐憫的鄙夷嫌惡的眼光,那目光是一種警告:離我遠點!
這就是我的親娘!我白發的醜娘!我愧悔交集,望著衣衫單薄的醜娘失聲痛哭。脆弱的玻璃酒杯,不知什麼時候被我捏碎了。碎裂的心卻在滴血中看到那束驚心動魄的光芒。那光芒與生俱來,上帝賜給我的啊,它一直就像春陽般在懵懂的我頭上默默照耀,而我卻在今日才幡然醒悟。
醜娘顫巍巍地走過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紅綢布包,她抽出綢子,細心地將我的手指纏了又纏,目光裏滿是慈母的憐愛。我站在她麵前泣不成聲。然後她鄭重地將一個雕花的橡木盒塞到我手裏說:“女兒啊,今天是你大喜的好日子,請你收下一個想把一座金礦都獻給你的,一個可憐的親娘送給你的小小禮物吧。娘撿了二十幾年破爛,攢了很多年,才買到的——”
說著,她老鬆般粗糙、指甲縫裏還夾著黑垢的雙手顫抖著打開了這個方形的首飾盒,盒子很別致,像一座美麗的小木屋。裏麵的紅絨布墊著一枚閃閃發光的白金戒指,圓圓的指環上綴著一把精致的小雨傘,母親的心,她一直像雨傘般嗬護著我啊!還有一串暗綠色的冬淩玉項鏈,翡翠色的緞帶串著一顆顆圓潤的玉珠,墜子是一頭憨樸的綠色小玉象,樣子可愛極了。 我百感交集,擎著盒子,哭著跪在她麵前:“娘,你的心比這金子和玉都珍貴百倍!原諒女兒從前對您的不恭。跟我住在一起吧,在我身邊度過您的後半生,我會好好地照顧您——隻要我這裏還有一碗飯,那一半就屬於您!”
可是醜娘的不幸還沒有結束,長年孤苦伶仃、肮髒惡劣的居住環境,節衣縮食的生活,損害了她的健康。她搬來與我同住時,我為她做了全身檢查,發現她的身體極為虛弱。帶她去城裏看,醫生說已是肝癌晚期,而且已擴散到全身,估計活不過兩個月了。
我強忍悲痛沒有告訴她實情,精心照顧著我可憐的醜娘。她與我幸福地生活了三個年頭,在我生下女兒的第二年夏天去世。臨終時她握著我的手說:“孩子,你很出色,我很欣慰,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是我全部的寄托。沒有你,我撐不了這麼久——活著,多麼不容易啊——現在,我要去陪你父親了,我告訴他——你生活得很幸福,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將醜娘與生父葬在一起,在墓前,我將那串冬淩玉項鏈戴在了女兒脖子上,告訴她外祖母的故事。我的醜娘,她一生受盡歧視與侮辱,卻給了我無比深沉偉大的愛。
我的單親生活的開始
我的青春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從楊逸遠正式離開我和媽媽那一天算起吧。楊逸遠是我的父親,隻是自從記事起,我從來沒有喊過他。我想,我對楊逸遠全部的情感,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一個源於血緣和基因、植在血與骨頭裏的字—恨。
楊逸遠在我讀小學時與他的初戀情人重逢,從此他就沒有在夜裏回過這個家了。
那是個寒冬的夜晚,我已經睡下了。模糊中聽見敲門聲,然後是媽媽與誰在客廳說話的
聲音。我本能地警醒,躡手躡腳地從臥室門背後往外看,居然是楊逸遠。 楊逸遠說:“求你了。”
媽媽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已經有幾年你都沒提過離婚的事,怎麼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說實話,也許我會考慮。” 這次輪到楊逸遠沉默了,空氣沉重得凝固了一般,終於他長長歎息:“她懷孕了,她已經快40歲了,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一周後,晚飯時媽媽突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我和你爸爸離婚了。這樣也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人了,是這個家的男人。”
我沒有如媽媽所願變成她期待的堅強成熟模樣,恰恰相反,我由一個公認的乖孩子突然間變成了叛逆少年。厭倦學習,厭倦回家,甚至厭倦有思想。唯一還願意做的事情就是玩網絡遊戲。那年我讀高一,1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