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 滇西鳳凰(1 / 3)

萬曆十七年,陽春三月,皇都京城仍舊白雪皚皚,處在帝國西南一隅的滇西鳳凰山已是春意盎然。

遠看鳳凰山,青山削翠,碧蚰堆雲。說是一座山,其實更像一片雲。這裏常年雲綿綿,霧漫漫。天氣好的時候,站在山下的蘇圩鎮遠望鳳凰山,但見影影綽綽的群山聳入雲天,逶迤婉蜒,昂首翹尾,山頂的白雪像是披著光彩奪目的鱗甲,更像一條明晃晃光閃閃的鳳凰,要向蔚藍的萬裏晴空飛騰。三個主峰,高風峻骨;鼎足而立,撐起青天。北峰尤其亭亭玉立,婉孌作態,就像是一個睡意未消的仙女,披著蟬翼般的薄紗,脈脈含情,凝眸不語。因當地土族語言中稱女子為“月亮”,顧此峰名叫月亮頂。

鳳凰山是當地土族眼中的聖山,他們與世無爭,以母為尊,子女跟隨母親,無父無夫,終年生活在鳳凰山下,在河穀台地水源便利之處,逐漸形成村落,經過幾百年的繁衍生息,聚集成如今的蘇圩小鎮。

接近午時,山腳的集市正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常。許多山民挑了山上采集的藥材、鬆茸等幹貨,以及打獵所獲的動物皮毛下山,換取平原上村民們手裏的糧食、布匹,也有一些賣針頭線腦、糖人零嘴的遊商小販沿路叫賣。天氣異常的好,一些老百姓舉家出門遊玩,男女老少一時間把小鎮蘇許的主幹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隔著一條馬路,蘇許鎮幾個簡陋的飯館、唯一的客棧也一改往日寥落的情景,漸漸的人聲鼎沸起來。三三兩兩的客人們隨意吃著村野小店常見的素麵、米線和雲吞,偶爾有幾個牛肉片和火腿之類,已屬奢侈。

這時從大路的東邊慢慢走過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他們腳步輕盈,不急不躁地走著,背後跟著一匹青驢,馱著大小幾個包袱。那年長的女子約莫40歲左右年紀,中等身材,帶著厚厚的鬥笠和麵紗,隻露出一截的烏發和纖細白皙的手指挽著馬鞭,看起來甚有風韻。她另一隻手裏拉著一個小女孩,看年紀大約三歲左右。女孩沒有戴鬥笠,梳著普通女娃娃慣常的團子頭,齊齊的劉海下黛眉彎彎,一雙烏遛滾圓的大眼睛,深深的雙眼皮上微翹的睫毛隨著眨眼的動作上下微掃,眸子裏映射出這世上最最無瑕的純淨與淡然。

兩人相攜走近一家客棧,所有在一樓大堂吃飯的人都驚訝的看著他們,連跑堂上菜的小二也呆了。

這不同尋常的寂靜顯然不隻是因為她們二人的相貌,大多客人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停留在他們身上的衣服,內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感情,空氣仿佛一下子凝滯了,靜的可以聽到有人吞咽口水的聲音。

兩人通體都是黑色,內衫、外褂、百褶裙本是尋常樣式,腰間卻都束著五彩一樣的錦綢腰,在黑色底紋的映襯下更顯得流光溢彩。看到種服飾,這條腰帶,不少上了年紀的人突然間恍然大悟,忍不住回憶起許多年前發生在當地的一些事情。

掌櫃的不愧是生意人,片刻的出神後立馬回過神來,急急走到二人跟前作揖,恭敬的問:“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兩人走到掌櫃麵前,並未答話。待掌櫃的直起身來,卻看到年長的女子的腰帶上,繡了一隻黑色的鳳凰,因為很小,加之又隻是裝飾在腰間,其他客人並未注意。此時正值午時,那隻黑色的鳳凰在五彩的底紋映襯下,越發顯得鬼魅異常。掌櫃的心中一沉,低聲說道:“請隨我來。”便把二人引致內堂。

大廳裏的眾人愣了好一會兒神,才陸續開始繼續吃飯,小二也忙不迭地來回招呼,忙碌異常。角落裏的桌子上,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小男孩輕輕問身旁的老人:“爺爺,剛才那個姐姐是什麼人?看起來好奇怪呀。”

那老者的嘴角一抽,忍不住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他低聲訓斥道:“吃飯!剛才看到的,一個字都不準說,知道麼?”

“可是明明……”

“住口,連爺爺的話也不聽了?”

客棧內堂。裝修布置與外麵大廳的卻有天壤之別。竹葉燈,紅木椅,大理石麵獅子爪圓桌。房子不奢華,自個性的布置中顯出主人的品位,十分清雅。室內處處可見梅蘭竹菊,牆都是磨砂藍。素冷色調,往往讓人覺得寒氣襲人。地上鋪著厚厚的虎皮,擦得鋥亮的青瓷地磚上映出兩個黑色的人影。

“屬下白冼風拜見掌門!”剛才還行動木訥的掌櫃,此時卻利落生風,他雙膝跪倒、兩手抱拳、躬身彎腰,所有動作一氣合成,帶得衣袖生風,足見其內心無法抑製的洶湧澎湃。

“起來,”年長女子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一絲感情,慢慢摘下頭上的鬥笠。但見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一雙清澈的眼眸冷如寒冰,隻在眼角幾絲淡淡的魚尾紋,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讓人為之所攝、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自稱白冼風的掌櫃猶豫了幾秒,才慢慢起身站好,與先前行跪拜之禮時的幹脆形成鮮明對比。他的手緩慢抬起,在下巴處摸索幾下便撕掉了原本戴在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略顯蒼白的一張俊臉。一雙眼睛光射寒星,兩彎眉毛渾如刷漆,鼻若懸梁,髯若刀裁,雖然身著最市井的粗棉布衣,卻仍擋不住那一身大隱隱於市的涼薄氣息。

白冼風此時卻緊緊盯著先前那個三歲的小女孩,緊抿薄薄的嘴唇,不吐一言。

那小女孩身材均勻,玲瓏可愛,烏黑的頭發在耳後梳成兩個精致的發團,上麵零零星星插了幾朵黃色的小花,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一身玄服,隻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

沉默片刻,白冼風欲言又止。

“師父,我餓了!”一張小口,笑起來嘴角邊上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小女孩聲如鶯啼,笑似銀鈴,望著年長的女子要吃的。

白冼風似回過神來,如恍然大悟般,未待年長女子開口便答複說:“啊,我這就叫人拿吃的來!”急忙走到門口,喚來心腹的小廝吩咐著什麼。

等到白冼風轉過身來,發現小女孩已經乖乖坐在了年長女子旁邊的另一張太師椅上,身體一動不動,眼睛卻左顧右盼。那紅木椅子寬闊厚實,更顯得她嬌小可愛,若不是一身黑衣,乍看之下,真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在練規矩。

看到她那拚命擺大人樣子的神態,白冼風忍不住微微一笑,尋聲問道:“這……這是師……小師妹麼?”

“我叫辛妍,”太師椅上的小人兒抬起雪白的臉蛋望向白冼風,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透露出幾分難得的認真,“師兄你叫我妍兒吧!”

白冼風點點頭,正想開口,卻看到一直未說話的年長女子

“冼風,這些年隱姓埋名流落市井,辛苦你了。”年長女子嘴角微微抽動,露出一絲略帶苦楚的微笑。

白冼風急忙跪地再拜:“掌門,不,師父,弟子隻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而起,比起師父這些年遊曆在世,苦苦尋找……尋找……”他看了看坐在一邊的小辛妍,剩下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情急之下隱去幾個忌諱的詞語,“我所做的真是不值一提!”

年長女子表情淡然,說話時聲音冰冷、字斟句酌,“是啊,一晃十五年過去了,那時候,她像如今的妍兒這般大,我曾在姐姐墳前發下重誓要用生命去保護她,哪知卻……”痛苦的回憶如排山倒海般力壓而至,她目光卻瞬間被仇恨所占據,情緒激動起來,雙手忍不住顫抖。

“師父!”白冼風急忙叫道,“你怎麼樣?”就想伸手相扶。

年長女子擺擺手,示意並無大礙。

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想是送飯的小廝。

白冼風開門接過飯菜,親自端到房間正中的圓桌上,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雲吞麵。

“師父,一路辛苦,你和師妹先吃點東西吧!”他恭敬地行禮。

年長女子心情稍稍平靜,又恢複了平時的淡漠,“妍兒去吃吧,我已辟穀飲氣多年,每日吐納不食,絕粒咽氣,近年漸覺神和體輕,偶爾還現奇香異雲,想是練習《陰符經》已略有小成,近年來每日呼吸吐納,更覺丹田之處似有顆雞蛋大小的金丹。”

白冼風臉上欣喜,“金光耀世,紫光氤氳,無色萬千,恭喜師傅參禪悟道,離絕聖棄智、飛升元嬰怕是不遠了。”

年長女子臉上難得地淡然一笑:“傻徒弟,我辛藍孆活了兩百多歲,接任掌門之位一百多年,年輕時桀驁不訓、目中無人,後來經曆了師門巨變、徒弟慘死,雖然領悟了‘至靜之道’,卻始終勘不破這‘生死之根’。這十幾年來因為那兩件事徘徊於世,明知自己一直以假為真、以苦為樂,卻依然無法自贖。凡求道者,無不心境圓滿,這也是升至元嬰的基本前提,於我來說,恐怕是此生都難以達到了。”

白冼風不知道師父為何突然如此頹廢,疑惑道:“師父……”

辛藍孆麵色平靜,繼續說道:“師門世變、愛徒慘死,這兩個仇,這些年我都始終放不下、參不透,也是我修煉過程中最大的執念和阻礙。若不是你是男兒身,這掌門之位恐怕早就應該托付於你了。”說罷,她看著正坐在桌前大口吃飯的辛妍身上,目光中難得露出幾分平和之色,“我此番回山,就是想讓妍兒回雲崖洞繼續修行,將來能夠接我衣缽,光大門楣。我想把《陰符經》和《無上媚》都傳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