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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那些日子裏,因人人都以為我失了神誌,才會忘記從前的事,所以總有人趕著巴結,將前事細細說給我聽。起初我倒也聽得認真,誰知深宮最不缺的便是閑人閑語,有些話聽得多了,耳朵都要起繭子。

比如,張麗華是個多麼聰慧的女子。

她本出身寒門,除了樣貌別無是處,憑著聰慧沒幾年便學得歌舞書畫,樣樣皆精。聽說,這些年陳叔寶身子不好,倦怠政務,更將許多朝中事情也交給張麗華裁決。

有時,我去結綺閣,會見張麗華正在批答奏章,我也知道,陳叔寶上朝時,張麗華常常伴在他身邊,然而我冷眼旁觀,陳叔寶並不曾將任何事情交給張麗華決定,她不過因記性好,將陳叔寶的話一一記下,再寫上奏章而已。

我不知道,張麗華對眼下的情勢,到底知道多少?

北方的隋這些年來一直虎視眈眈,我想她心裏一定很清楚,但我覺得她似乎並未擔憂過。

我忍不住向她婉轉提起,她卻笑道:“也不光如今,都幾百年了,幾時不是這樣?又幾時真的打過來?”

她說這話時,正是芙蓉怒放時節,依亭闌而坐,發絲輕拂,衣袂飄飄,纖纖十指輕彈,魚食紛紛落入池中,魚兒爭先恐後而來,又瞬息隱入水下,那情景如畫,真個沉魚羞花。我抬起頭,江南的秋,天空那麼高爽,碧藍得讓人恨不能融進去。江南水土孕育這一方婉轉風流景象,隻怕,也將終結在這一番婉轉風流之中了。

我想著,忍不住歎了口氣。

張麗華抬起頭,仔細地端詳我,問:“婤兒,你這是怎麼了?”

我頑皮一笑,遮掩道:“我看父皇和母妃日日為國事煩勞,所以煩憂呐。”

張麗華果然也笑了,“傻孩子,你煩憂個什麼?你父皇和我煩憂,不就是為了叫你不煩憂?我隻盼著你一輩子都不知煩憂才好。”

她和往常一樣摟著我,輕輕拍撫我的後背,那種溫暖的感覺讓人迷醉。我知道,她的溫暖是給予陳婤的,但,卻由我承接了。

我脫口而出,“母妃,咱們走吧。”

張麗華不語,手依舊不緊不慢地輕撫著我的後背,我以為,她根本沒有聽見。

良久,卻忽聽她問:“走到哪裏去?”

我從她懷裏抬起頭,望著她,“走到哪裏去都行,離開這兒——”

張麗華笑了。

我停下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話,也覺得滑稽。

張麗華捏了捏我的臉,“你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

我無從解釋,隻好也笑了,身上卻忽覺得無力。

遠遠的,傳來宮女們的歌聲:“……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那是陳叔寶所寫的《玉樹後庭花》,詞曲皆帶著一股哀傷的意味,如同預兆。

過去的一年,我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不知道究竟幾時,那懸於頭頂的劍會落下來。

然而,當我開始仔細留心,才明白,其實那柄劍早已蓄勢待發。我總想著,從模糊的記憶中尋求答案,我總以為那才是唯一正確的,卻不肯在眼前的現實中多看幾眼。直到,我終於發覺,其實答案早已擺在那裏。

就在陳珞出嫁的那天,從北方傳來檄文,一夜之間,紙片灑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那上麵曆數了陳叔寶的二十條罪狀,自是引來了陳朝君臣的一場大怒。

然而,也僅此而已。

數月過去,長江彼岸安寧如常,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如從前一樣,又是一次虛張聲勢,最初的不安便迅速消弭,無影無蹤。

深宮之中,依舊日日歡歌,甚至自始至終都不曾有人將此事放在心上過。

我在幾個月後,才偶然間看到了那紙檄文。

它夾在一份無關緊要的奏章裏,落在結綺閣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早就被遺忘了。

當我展開那張已經泛黃的紙,細細讀來,心中驀地一片清明。

那陣子,我常到結綺閣去,翻看張麗華案頭的奏章,起初偷偷地看上幾眼,有一回被張麗華撞見,她隻驚訝一個女孩兒怎麼對這些感興趣,卻也不曾責備,後來我便每日都去翻看。

我本想從奏章裏能多知道些事情,然而翻看下來,卻總是一派歌舞升平。看得久了,終於厭倦。

對陳朝情形雖不甚了了,但我也知道,這一派喜色必不是真相。然而,陳叔寶卻好似深信不疑,安心地沉迷於後宮。

越來越多的女子被選入宮掖,她們之中的許多人我隻見過一麵,便不知又被安置到何處去了。張麗華對這樣的情形未必稱心,但既然不會動搖她的地位,她便不幹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