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禎明三年的最初幾日,天氣陰沉異常,寒風颯颯,鉛雲低垂,烏沉沉壓在建康城上空,似有一場大雪,卻總是不見落下。

束手無措的陳朝君臣一天一天地熬著日子,茫然麵對各地傳來的陳軍失敗的消息。

十五日,吳興郡的十萬援軍趕到了建康城,人心稍稍安定。

算來,三五日後,隋軍也將攻至建康城下。是守?是攻?君臣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爭論,仍是久久沒有決斷。

這些事我已不再關注,我知道禎明的年號隻到三年為止,早一天結束還是晚一天結束沒有多大差別。

後宮中人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整日痛罵隋軍,將他們說得形如猛獸妖魔,然而他們眼裏都有無法掩飾的恐懼。

這兩年裏,我倒是知道了不少前朝的事情,過去幾百年的亂世,亡國每隔數十年便會發生,國號如走馬燈式的更換,有些年紀大的人或許已經曆過兩三次,但每一次都是覆巢之難。

幾天來,我一直在收拾東西。陳婤因是張麗華心愛的女兒,手裏的貴重飾物著實不少,我以前也未曾十分留意,正好借此機會一一整理,其中的大部分我都分給身邊的宮女們,她們多是清貧人家女兒,國難之後,我定然自顧不暇,她們憑借這些東西或者能有條生路。我挑選了十幾樣自己留下,分成幾個小包,如此方便帶在身上,又不致顯眼。我雖然並不確知它們的價值,不過我想應當足夠我日後的生活。

我不求富貴,隻求能自保。

當然,這一切打算的前提是,若我能從眼前的劫難中逃脫的話。無論哪個世道,若活不下去一切都是白搭。

若按林青的年紀,我如今是二十五歲,若按陳婤的年紀,我才十三歲,無論哪個,都還年輕。滅頂之災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我也從來沒有體會過,原來我心裏有著那樣強烈的求生欲望。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十六日,徹夜的爭論與思慮之後,陳叔寶下令陳軍主動迎擊。

天依舊陰沉,烏雲似與陳宮連綿的屋頂融為一片,遠遠近近,皆是望不到底的陰暗。

我來到結綺閣。沒有陽光,雕欄玉砌也失卻了往日的光華。張麗華坐在窗邊,她明顯地消瘦和憔悴,但即使如此,看起來依舊明豔照人。

她望著窗外,呆呆地想著心事,甚至沒有聽到宮女的傳報。我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也許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發覺,處心積慮得來的一切其實都是虛空。

“母妃。”

我叫了一聲,她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臉上浮起溫暖的笑意。

無論何時,麵對陳婤,她都是一位慈愛的母親。

她問我話,依舊從吃了些什麼,睡得好不好開始。我沒有回答,徑直走到她麵前,蹲下來,抬頭望著她,我說:“母妃,咱們走吧。”

張麗華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說了和上次一模一樣的話:“到哪裏去呢?”

我說:“隨便哪裏,天下這麼大,一定會有地方可去的。”想了想,我又說:“我們可以先找地方躲幾天,然後找間寺院住下,聽說隋朝的皇帝很信佛,不會為難寺院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看我,“這是你自己的主意嗎?”

我點點頭,“是。母妃,咱們快走吧,晚了也許就來不及了。”

她摩挲著我的臉,“婤兒很有主意,這樣我就安心多了,你去吧,我會給你出宮的旨意,就說……就說你要去十四長公主府。”

“那母妃你……”

她搖搖頭,平靜地說:“我不走,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你父皇。”

“可是,隋軍很快就會攻來,你會……”我把死字硬咽了回去。

但張麗華明白我的意思,她微笑道:“我從十二歲就跟著你父皇了,我從來沒想過離開他,如果……如果此番逃不脫劫難,那麼我相從地下,也是應該的。”

我記得,陳叔寶不曾死,但她卻被殺了,可是我卻沒辦法告訴她。我看著她的雙眸,如水般柔和,卻無可動搖。

我低聲說:“母妃多多保重,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會來看母妃的。”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揮揮手,示意我離去。

我想了想,又說:“我還想求母妃一個恩典,讓十七姑姑跟我同去。”

她默然片刻,說:“好。”

“母妃,”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下去:“如果真有變故,母妃設法請見隋軍統帥晉王楊廣,或能讓事有轉機。”

張麗華怔了一會兒,問:“為什麼?”

楊廣最愛美女,我記得他是不想殺張麗華的,所以也許她能得到楊廣的庇護,反正,張麗華的生死無關曆史進程,我想或許能有一線改變的機會。但是這些話我自然不能明說,隻能回答:“請母妃聽我的勸。”

她見我不肯說,也沒有追問,隻說:“好,我記下了。”

我跪下來,恭恭敬敬地叩首。我借用了陳婤的身體,也借用了本屬於她的母愛,我便替她磕了三個頭。

張麗華將臉又轉向窗外,沒有看我。

我向門外走去,在門口,我又停下來,回過頭見她依舊那般姿態,凝如美玉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