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長公主府也是一片同樣的惶然。
我和陳瓊見到陳珞時,她正抱著貼身侍女哭做一團。她本就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而今看上去就更加瘦弱不堪,有如風一吹,便會悠悠飄去。
她見我們來,如見救命稻草一般,上來一手拉住一個,卻又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侍女說:“虧得長公主和公主來了,我們長公主這幾日天天哭,飯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這麼下去,身子先就垮了。我們勸長公主回宮裏住些時日,她也不肯聽。”
陳珞說:“我怎麼能回宮去?我若回了宮,萬一真有變故,他……駙馬就找不到我了。”
陳瓊問:“駙馬現在哪裏?”
“他在朝中,已經好些日子沒回來過了。”
我知道,徐德言雖然一介書生,倒很有幾分耿骨之氣,這種時候,他必會以國事為重。
陳珞又問我們的來意,我們原打算說服她與我們一同走,但陳珞聽了之後,卻執意不肯,我們知道她是不願與徐德言分離。
商議了一陣,陳珞說:“不如你們先住在我府裏,我府上管家就住在府後,他家倒不顯眼,如果真有變故,咱們先到他家裏躲避幾日。”
我和陳瓊對視一眼,覺得這也不失一個辦法,反正眼下建康城四麵都被隋軍包圍,此刻出城也不知去哪裏才是安全的,倒不如留在城中相機行事。
陳珞叫來管家說明事由,管家自是滿口應承。
我們便在府中住下,三人在一起,雖然仍舊不安,終究還能有個商量,陳珞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二十日,陳軍傾巢而出,與隋軍決戰。原本想著,十萬人馬總也能支撐一段時日,誰知不過剛一交鋒便一敗塗地,陳軍統帥蕭摹訶被俘,副帥任忠投降隋軍,親自引隋軍直入朱雀門。
至此,禎明不複存在,此後華夏將隻有隋之開皇這一個年號。
那天我們如往常一樣坐在廳中,街市上的嘈雜人聲穿過重重院落傳來,我們互相對視,心中都升起不祥的預感。
管家到街上打探了一番,告知真相。此時府中上下也都已得知消息,頓時亂做一團,家人們跑來跑去,如水災後的群鼠逃竄,無論陳珞還是管家都喝止不住,也隻得由著他們去了。大難臨頭各自飛,人情本是如此。
幸虧我們早有準備,便立即自後門出府。陳珞雖然仍惦念著丈夫,但經不住我們的勸說,也一同離去。
街上都是想要出城的倉惶人群,其實此時出城也已沒有多少意義,但北人粗曠,關於隋軍的種種恐怖傳聞之下,人們都隻想逃走。
至管家府的一小段路,我們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雖然有幾個宮女和家人環護周圍,但人群洶湧,如同浪潮推搡,我們三個都是深宮長大的,身子嬌弱,幾乎無法穩住。眼前情勢,若真的跌倒了,再沒機會站起也說不定。我們互相緊緊挽住胳膊,小步小步地努力前行。待終於進了府,我們已是發飾散亂,衣襟不整。
我還好些,她們兩個從來都是紋絲不亂的,哪裏經過這些,自是從來未有的狼狽,互相看看,忽然都失聲痛哭。
亡國之痛,終於清晰在眼前。
我心裏,從來沒覺得陳朝是我的故國,然而,此刻卻也覺出些許悲傷。我不由自主地向北望去,那是皇宮的方向。暮靄沉沉,自是什麼也看不見,然而遙想宮中此刻的景象,又想起張麗華如今不知怎樣,心中惻然,畢竟,我已在那裏生活了近兩年,並不能真如旁觀者一般冷漠。
在管家府中,自然不通消息。聽外麵的聲息倒是一日更比一日安靜。過了幾日,家人大著膽子出門探聽,回來時說隋軍頒下嚴命,不得擾民,所以如今街市秩序井然。話雖如此,城中遍布兵士,兵戈之下,哪裏能有往日的自在?不過都求個保命而已。
傳聞越來越多。
二十日城破當日,朝中文武四散,各自逃命,徐德言也不知去向。陳珞自然傷心,但眼下也無法可想,隻要徐德言保住性命,來日方長,總有重逢的機會。事已至此,陳珞也隻得先擱開。
又聽說,當日陳叔寶身邊竟隻有宰相袁憲相陪。陳叔寶原本對袁憲諸多猜忌,然而國難之時,卻隻有他留下。陳叔寶感歎說:“亡國不是朕一人失德,而是江東人士都已盡失氣節!”大勢已去,陳叔寶說完這話,便遁入後宮。
隋軍入宮搜索良久,不見陳叔寶身影,料想他的貼身宦官必定知道他的藏身之處,就將那名老宦官抓來質問。老宦官知道避不過此劫,竟一頭撞死。隋軍無奈,隻得重又細細搜查,至景陽殿時,院中有一口水井。隋軍兵士朝井內喊話,若有人就出聲,否則扔石頭了!
其實隋軍兵士不過試探一番,誰知井中真的有人應答。兵士拋下繩索,將人拽了上來。誰知繩索那端竟然不是陳叔寶一個人,還有張麗華和孔貴嬪兩個女子。三人渾身濕透,正月天寒,早凍得瑟瑟發抖,狼狽萬狀。隋軍兵士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還未聽完經過,陳珞已經淚流滿麵,陳瓊眼中含淚,卻咬牙不肯落下。我暗自嗟歎,陳叔寶畢竟是她們的大哥,無論別人如何看待他,她們心中必定對她還有一線指望。誰知陳朝皇帝竟會如此怯懦,連最後的一絲尊嚴也被剝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