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會兒,歎口氣說:“不可能的,這是……”
我不等他說完,驀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殿內走去。既然如此,他還想幹什麼?凶手來安慰苦主?真是天大的笑話!我滿心悲傷,幾乎情緒失控,若不是總算還記得他眼下是個我得罪不起的主,我隻怕已經大聲質問。
為什麼不殺陳叔寶,而要殺張麗華?!
門邊的宮眷們紛紛向兩旁讓開,我也顧不上她們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回房裏,一頭倒在榻上。
陳珞大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走過來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搖搖頭,扯過被子蒙在臉上。我心裏滿是悲傷,還有厭惡。我討厭這個時代,從前我在讀史書的時候嘲笑古人,總是把不該承擔的責任推到女人的身上,但那隻是旁觀者的感慨。而今眼睜睜看著一個親人死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
我想起張麗華的一顰一笑,她恍若神仙的儀態,她對我的照拂愛憐,心頓時絞成一團。我總在下意識地告訴自己她並非我的母親,但直到剛才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也真的關心著她。或許,她是做過些不該做的事情,然而那比起陳叔寶來又能如何?為什麼卻要她去為陳叔寶死?
我甚至厭惡自己,為什麼明知道楊廣的為人,還要白白地跪他?
我哭了。我是個不輕易哭的人,可是這一回,淚水卻泉湧而出。溫熱的淚順著我的臉淌下來,流進我的領口,而後變涼,冷意便一絲絲地滲入我的身體。
過了許久,忽然有人掀開我頭上的被子。眼睛被蒙了太久,一時間視線模糊,隻聽見陳瓊的聲音:“她罪有應得,你為她爭過了,也哭過了,就可以了。”
我怔愣了一會兒,才看清陳瓊臉上的關切。
我說:“那不是她的錯。”
陳瓊看看我,忍住了沒有說話。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也沒有再說。我和陳瓊性情相投,隻有這件事情,我們南轅北轍,誰也說服不了誰。
住在丹陽殿中,消息閉塞,過了兩天,我才得知確切,當日,張麗華已在青溪橋下被斬首,一同被殺的,還有五個被認為是奸佞的大臣。我還聽說,此舉很得民心,大有拍手稱快的人在。我看陳瓊也很有幾分暢快之意,隻是不好意思在我麵前流露出來。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安慰我,連一句張麗華的壞話也沒說,已經很難為她了。本來,我還擔心她懷著自盡的念頭,可看起來她把心思都放在了照顧我上,倒把別的都丟開了。患難之間,倒是令我們的友情更篤。
我不願讓她擔心,很快地放開心事,表麵上看起來一切如常。隻是偶爾獨處,仍會耿耿於懷,心生悲涼。這是我在這個時代第一次失去親人,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度發生同樣的事。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變曆史,既然回到了古代,又怎麼能帶著那麼多現代的情感和想法?然而,這是根植於我血脈深處的本性,我也同樣不能改變。我試著讓自己順應,但始終都是表麵的改變,我心裏那些念頭依然冷不丁就會衝出來。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真想不到,一向隨波逐流的我,居然也會成為時代的另類。
我貼身藏起的首飾沒有被搜去,張麗華頭七那天,我買通了一個好說話的看守,托他幫我弄了些香燭紙錢,找個僻靜的角落焚了。這也是我唯一還能為她做的事。
就在當天,傳來消息,隋軍主力定於三月初六返回,屆時我們也將同行,一起去往隋都大興。
丹陽殿中頓時又是悲聲一片。
作為宮眷,我們的命運不外是被當作戰利品賞賜給有功的王公大臣,沒有了尊貴身份的依靠,我們連尋常女子都不如,隻能指望著別人的恩惠。
這情形想起來就讓我頭皮發麻,我考慮了種種可能的辦法,比如在路上逃走,裝病拖延,但都沒絲毫把握。思來想去,末了隻有一個結論,既然倒黴的命運把我扔到了這個地方,那就先看看倒黴的命運接下來如何出招吧。
想開了,愁緒稍解。
但陳珞卻憂愁得病了。她本來身子就弱,整日思念徐德言,又擔心自己,終於不起。
我和陳瓊自是著急,眼看過幾天就要上路,她這樣子如何是好?幸而請了太醫來看過,說沒有大礙,隻要靜心歇幾天就好了。我和陳瓊便天天輪流守著安慰她,和她說話,不叫她再那麼憂心。
已將近三月,本已漸暖,剛換了夾衣,誰知又來一場寒潮,氣溫驟降。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後宮女子,自是不耐寒,便商量著推年長又性情溫和的李婕妤出麵申告,又層層地通報,方又每人添了件衣裳,多有不合身的,如今身在囹圄,也不能多挑剔。
這夜陳瓊早早就睡了,我卻毫無睡意。看著陳珞喝完了藥,也睡下了,我獨自出了房門,走到院中。
繁星滿天,夜色晶瑩。
算來到這個時代已是第三個年頭,做過了金尊玉貴的公主,又成了如履薄冰的亡國女子,以後,還會遇到什麼事呢?別的我都不能預見,隻知道以後如張麗華那樣的依靠也沒有了,但是,我告訴自己,眼下也遠不是最壞的情形,至少,我不曾淪落青樓,不曾變成孤老病殘……我仰望星空,那樣空闊如無盡時光,日子還在繼續,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