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陶尚儀的話裏,我知道自上一次楊暕搶民間美女入府的事發作之後,蕭皇後對這個兒子的監管也嚴格了許多。然而,從表麵上看起來,楊暕倒也老實了不少,似有改過的模樣。蕭皇後本來還為之欣喜。原來,另有謀算。
我沉聲道:“皇後可說了什麼?”
“哪裏說過什麼?皇後讓我也出去,自己坐著。我沒敢走遠,忽然聽見屋裏‘咕咚’一聲,我連忙進去,皇後已經倒在那兒了——娘娘,如今皇後這樣,該怎麼辦呢?”
我沉默。
遠遠的,晴天驚雷滾滾而來,沉悶地從頭頂響過。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看,院子裏兀自滿地的陽光。宮女宦者們依然垂手立了聽招呼,一動不動,像滿園參差的泥塑,全失掉了生氣,變成一場詭異的展覽。
我站在那裏,身上覺得冷。別人看我一定是沉思的模樣,其實我腦子裏是空的。當然,我不是第一次見識這類事。在這個至高無上的家庭裏,微笑下隱隱藏著刀光劍影。所以我的反應過度,大驚小怪。我承認。可是,若我心平氣和地對待這樣的事,則說明我已麻木。誠然麻木減少痛苦,然而亦減少生趣。從前我隻想做一個旁觀者,隻想割裂楊廣與政治,將他單純作為男人的一麵留給我自己。那個時候,我巴不得自己麻木一點,好看不見另外的那些東西。然而,現在我明白,這終究還是我的一廂情願。我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曲曲折折,才肯正視這一切。我曉得,我麵對的是個什麼樣的圈子,我既然決心踏進去,就隻得一一麵對,心裏再厭惡再悲涼也好。但我不可以麻木——麻木了即意味著我失掉了自己。我本來就不為著野心,亦不想與魔鬼交換靈魂,那樣的代價未免太大。
“貴妃……娘娘!”陶尚儀不安地叫我,仿佛想從我這裏撈到救命稻草。
可是她哪裏知道,我自己還不知到哪裏去找根稻草來。
“你先去吧,讓我好好想想。”我沉著地向她點一點頭。
這樣的神情極具掩飾,陶尚儀依言退下。
我依舊站在窗前。
眼下不是沒完沒了發小資情懷的時候,我必須理清頭緒,決定下一步的舉動。我必須學會思考。我將之視作對我自己的一次考驗,盡管這考驗的份量未免太重了點。
告訴楊廣。這是我最初最直覺的念頭。
然而,現在我必須考慮,這樣做對楊廣和眼下的局麵是不是有利?
楊廣狠狠地訓斥過楊暕,然而,畢竟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大隋目前唯一的繼承人。就算楊廣對他並不滿意,但也別無選擇。如果楊暕受到了嚴厲的處置,等於說,大隋也就失去了唯一的繼承人。至少眼下是,楊昭留下的三個兒子,最大的一個才不過六歲。而且,我知道,楊廣對這個兒子,也如這個時代其他的所謂“嚴父”一樣,雖然表麵上端著,心裏還是十分在意的。因此,如果這件事貿然揭發出來,楊廣在盛怒之下會做出什麼來?實在難以想象。而事後他回想起來是否會後悔?一樣未可知。
何況,這件事……到目前為止,我所知道隻不過是從陶尚儀口中聽來的一句話。
想到這裏,我心底的一根弦仿佛被個模糊的念頭觸動,輕輕震顫了一下。然而,當我試圖捕捉那個念頭,它卻又從縫隙中溜走了。
我繼續原有的思路。這件事到底是否真實?或許,這才是眼下最急需要確認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麼必須早做防範。即使是假的,也足以引起警覺,像這樣的流言非同小可,背後一定有別的文章。
但問題是,我通過什麼途徑去確證這樣一件事呢?
現在我深恨自己沒有及早地儲備屬於自己的人脈了。我如今的人脈在宮中是有足夠的能力,而延伸到宮外,還遠遠不夠。想著想著,不由得失笑,原來到用時方恨少的,還不止書而已。更諷刺的是,這些原本我懶得理會的東西,以後隻怕要常常打交道了。
我歎口氣,緩緩地移開腳步。
不需要具備任何預言能力,我也能預見到即將到來的驚天駭浪。我承擔得起嗎?就算是一兩件小事,機緣巧合,也能夠改變曆史。何況這樣的大事。
曆史……改變……
幾個字眼狠狠地戳中了胸口。
我驀地停下腳步。
終於捉住了剛才溜走的念頭。怎麼會遲鈍到現在才意識到?在曆史上,是並未發生蕭皇後中風這件事的。呃,好吧,我的曆史知識裏沒有這樣的細節,但我清楚地記得,蕭皇後在隋亡之後的幾年前往突厥,而後被李靖接回長安的事。她是健康的,至少,不是一個中風了的婦人!以蕭皇後現在的情形來看,就算是在現代,她能康複如初的希望也極小,何況這個時代?
這意味著什麼?
瞬間我的心跳一定超過了兩百,血湧上頭腦,燙得像塞進了一團燃燒的烈焰。
這事對我的衝擊,比我所能預想的還要大得多得多。我就像篤信所謂“天降吉兆”的古人,終於看見了一個能讓我相信“曆史可以改變”的事實。
就算影響不像我想象的大,就算暫時隻有這麼一件事,對我一直以來的心情,卻是質的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