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站在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製高點上——這好極了!這太好了!越來越多的人望塵莫及,特別是你的朋友;連更近一些的人,你的妻子,都給逼到了自艾自愧的境地。多麼高聳的目標啊,遠行,追趕,對完美的渴念,與俗世的對決和永久的質疑……這一切都沒有錯。隻可惜這崇高的衝動不僅是你的權利,也不僅是男人的權利。每個人都可以有這樣的選擇,女人也可以,梅子當然更可以——她們還可以有其他的選擇呢。問題是你對別人太苛刻了,自覺不自覺地讓其他人、讓一切的選擇都服從自己,於是,最後的反抗和尷尬也就慢慢來臨了:你須承擔一切後果;那個質詢也自然而然地逼近了你……
他們盯住我,那兩個致命的詞呼之欲出:虛偽、自私。我無言以對;但我不甘沉默,仍舊想追問的是:難道我幾十年來的痛與恨、連接家族血脈的思與問,更有我的目擊與疾呼、喉嚨嘶啞的呐喊和反抗,足踏大地三十年的苦尋和遊蕩,都消解在這兩個冰冷無情的詞裏了嗎?有這麼簡單嗎?深深的夜色裏,我問了再問。對方沉默下來。是的,他們如果誠實,也同樣難以回答……
可是現在,我在孤身一人的東部,一次次思念和回想這對明眸,竟然不能寬宥自己。我並不是一個絕塵而去的聖傑,而是一個在俗世裏苦掙的生命。平心而論,我一方麵是謙謙君子,心中盛滿了純潔的渴望;一方麵又有無盡的欲望,想獲取,想冒險;有時還想墮落,想一勞永逸地解決性的問題……一遍遍想著凱平,想著他的道路和目前正在經曆的一切,他與我的異同……今夜啊,凱平,你和我一樣耿耿難眠嗎?
青春的血液奔湧不停,就是它在催促人的腳步。我發現自己在這個平原上並非求告無門,孤力無援,我起碼還有自己的摯友親朋,有一處用來喘息躲藏和療傷的小院……挺住吧。既不甘退卻,那就隻有挺住。
黎明時分,我常常想起你,在夢境裏與你一次次相遇。
2
那是夢境嗎?南風裏吹過一陣風琴聲——沒錯,這是你的琴聲,一切恍若昨日……我在原地怔著,久久不能移動。
琴聲絲絲縷縷飄過來。我這樣站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迎著它走去。無法言喻的什麼從心底湧來。我小聲咕噥:你還在這兒,你還在等待……你這麼年輕,卻遠比我更沉得住氣。曆經多少冷熱寒暑,風雨交加,你卻仍然守在原地——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像過去一樣,彈響了這架風琴。
我們有過多少傾心的交談!我們在漫長的友誼中彼此相知;我們談得太多了;有些話心照不宣,有些話欲言又止。我們談到如何戰勝那種絕望和傷感,那種在注定的失敗中感受的懊喪和屈辱。我們甚至也想嚐試一下時代的“止痛藥”……還好,憑借一種過人的意誌和克製力,我們終究還是戰勝了它,挺住了。
我從這琴聲裏聽到了當年的聲音,它似乎仍在提醒:即便明天就要迎來那種不可更變的巨大危難,堆積起如山的屈辱,一個人也不能放棄。
我在那個陳舊發白的小門跟前站住了。鼓起勇氣敲門。琴聲停了。
啊,果真是你,你簡直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雙漆黑的眸子,臉龐還是那麼鮮亮……穿一件海軍灰製服,腳上踏著一雙光可鑒人的黑色皮靴,頭發像剛剛打理過。整個人都有點出人意料——也許我的心情太惡劣了,所以你的微笑和從容竟使我吃了一驚。我合不上嘴巴,後來囁嚅一聲,還是沒有說出什麼。奇怪的是你仍像過去一樣微笑著,甚至沒有問我什麼時候歸來、從何而來,隻讓我坐在旁邊,倒一杯綠茶……
你把琴上那張潔白的網罩拉了一下,轉過身來麵對著我。
你的眼睛那麼快樂,那麼明亮。你的頭發在這個時刻的光線下呈現出微微的紫藍色。我們彼此端詳著。
離開時你一直陪伴我。我們往前走了很遠——最後是我一個人。
我仰躺在一道沙岡的陽坡上,閉著眼睛,讓太陽曬著……所有的朋友啊,你們現在何方?我站起又坐下,大口喘息,努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大滴的淚珠還是從眼角滲出……
……
我準備再次上路——可是新的遲疑又生出來:當見到那對黑漆漆的眸子,我將說些什麼?我還敢於提起當年的承諾嗎?
但無論如何,我得上路了。背起背囊,去找那雙明眸。
對我來說,她就站在了大地的中央,她就是我心靈的亮泉……
第九節
錐心
1
“我一直在找你,總算找著了……”帆帆鼻尖上滲出了一層汗,大口喘息,披肩被急劇起伏的胸脯掀得一動一動。她的臉龐不像過去那麼光亮,眼角稍微有點浮腫。發生了什麼?我預感到一定有極重要的事情,不然她不會匆匆忙忙費盡周折地找到這個小院裏來。這是半上午時分,我估計了一下時間,知道她從很早就起程了。“我一直找你,可我沒有你的電話……”那你為什麼不問凱平?我想這樣說又忍住了。她的淚水滲出了淺淺一層,環顧了一下四周,輕聲問:“我們能出去——到外麵說嗎?如果能去農場更好……我有一些要緊的話要告訴你,還有,得和你商量一件大事——這事太急了,我不能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