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無邊的遊蕩(65)(1 / 3)

我曾記住對那個流浪歌手的許諾,在平原上尋找那個長了幾棵黑榆的小村。我費力打聽那個人。所有人都知道他,而無須說出他的名字。老人,年輕人,光屁股的孩子,都伸手指著一個地方——我被他們指引到村子西邊。那裏堆著一些秫秸,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柴禾。在柴垛後麵,有一個用樹木枝條搭成的小小窩棚。它簡陋,幹淨,有小窗,有開闊的門。那個窩棚隔成了兩間,牆壁上抹的泥巴脫落了許多,於是可以從縫隙中清清楚楚看見裏麵的鍋碗瓢盆、一個地鋪。地鋪上是蒲草編成的薦子,光潔幹淨,上麵還規規矩矩疊了幾床被子。牆上掛了一個軍用水壺、一個很大的葫蘆做成的水瓢。屋裏空空的,窩棚鎖了。伏在旁邊的幾個娃娃、幾個年輕人說:不到大忙時候他是不會來家的,這會兒嘛,大概又背著那寶貝物件串街走巷去了……

我隻好遺憾地走開了。相信自己是在踏著他的足跡往前,聽著他那哩哩啦啦的歌聲趕路。他的歌啊,像滾燙的熱流一樣回蕩在原野上。我總是想,在我前麵,在路上,正有一個人煥發出自己的全部熱情,使用了耗不盡的源泉……這個黎明前,我還想起那些曾經上路或正在路上的朋友:默念他們的名字,悄咽下一個個隱秘的名字……他們正流落高原。是的,那裏更接近一片蔚藍明淨的天空——他們在那裏聚首或等待。沒有懸念,沒有另一種可能。他們睿智的目光望穿一切,也將一切化為淡漠。他們不再呼喚也聽不見呼喚,忙著拒絕也屢遭拒絕。熱情,人的熱情,青春的熱情,它果真是那樣脆弱嗎?回想夢裏某個人的錐心之語,至今還讓我全身戰栗。是的,一種力量在逼近我,它催促我作出今生最為艱難、然而卻是不可絲毫模糊的選擇。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想念與凱平在一起的情景。那是怎樣的一種友誼!還有帆帆的農場,她的興致勃勃日夜操勞,簡直不曾疲倦。不論成功還是失敗,我們對周圍都那麼較真。這就是熱情,這永遠沒有錯。熱情的終點不該是冷漠,熱情從來都是冷漠的敵人啊。

我不敢想象凱平還會回到帆帆身邊,這將是一次可怕而動人的選擇。因為我太了解凱平了,他恐懼冷漠,而帆帆就是一把火,美得驚世駭俗,是生命裏一種奇怪的燃燒,長久的灼熱。在凱平眼裏她是惟一值得信賴、值得留戀的人,除此而外再無其他。是的,忍受冷漠的蠶食就是一種可怕的妥協。周圍的世界將因此而一點點蛀空、垮掉。一些不同尋常的變故都透著一種冷漠。我不時聽到一聲歎息,是它讓我們大家都鬆弛下來,鬆弛下來……一個手指按在心弦上,輕輕一撥,發出了沉重的回響。不,不能鬆弛啊。

天亮了。讓我們快些行動,快些追尋吧。

生存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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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慎重起見,我們三人還是先去了她們的家——荷荷和小華家高敞的房屋和開闊的院落都同樣觸目,連我都能分毫不差地指認。它們為村裏人所側目。接待我們的都是她們的母親,其他人卻有意無意地回避。這讓人想到天下母親都一樣疼愛自己的女兒,準備在任何時候為她們忍辱受屈。她們回答我們的話大致相似:兩個姑娘結伴出去玩玩,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你們大老爺們總不能一直把她們鎖在家裏吧!她們都是活潑的小孩性情,老關在家裏可不行!賓子一背身就罵了一句,慶連則無望地看著我。

沒有辦法,去那個小城吧。三個人中隻有我對那裏最熟悉,我的外祖父在城內曾擁有一幢多麼偉大的府邸啊。當然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不管怎麼說,事實上它一直連接著整個家族的榮華與屈辱、悲傷和痛疼……我們走吧。

本來要搭公交車,可賓子說往東不遠的開發區就有不少“娛樂城”,我們是不是一路訪聽?大家都同意了。又看到了高高的吊車和圍起的磚牆,聽到了機車的轟鳴。我以前曾鬼使神差地一次次來到新興的“開發區”,又一次次繞開。路上的人越來越多——照例是一些走出家園和回到家園的人。我一眼就能把流浪漢們辨認出來,他們有的頭上捆著手巾,有的赤手,有的提一些包裹,眼裏常常是一種鬆弛的神情。對他們而言哪裏都是居所,隨時都可以停下來幹活。他們有的是到開發區打工的,據說那裏工錢很高,隻是幹的活兒怪嚇人的:要鑽到地下管道排除汙物,爬到高高的煙囪裏打掃積灰;挖地溝、疏通糞池……所有別人難以下手的活兒都找到他們。流浪漢們有各種辦法堅持下去,他們真是堅忍強悍的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