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馬光。他戴了一頂帽簷很長的塑料涼帽,多毛的手腕露在外邊,這特別激怒了我。他的右手抄在衣兜裏,我懷疑那裏有一把刀——是他殺死了凱平!我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睛快要瞪出了眼眶,迎著他撲了過去。誰知他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就再也動不了——他得意地笑了:
“別激動。本來要和婁萌一塊兒找你談談,她很忙。我們倆說得更透一些,不是嗎?”
“是你殺了凱平?你這個卑鄙的殺手!”
“別激動,我說過了嘛。我已經追了你好久,打聽你的行蹤,原來你藏在這裏。好啊,動手之前先讓我來審問你,你必須如實回答。這其實也是你最後的機會……首先告訴我,梅子為什麼不和你一起?你認識這個嗎?”
他手裏像出示一個證據似的,懸起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合影:我和梅子站在紫荊花下,她笑得那麼美。
時光一晃即過去了這麼久,差不多整整十八年!而今我們再也不會在紫荊花下照這樣的照片了,大概永遠都不會了。我現在麵對著一個真正的惡魔,而且難以取勝。為什麼?就因為我麵臨著一個不義的、陰險的、無測的、模糊而闊大的一片,這是混混濁濁的、望不穿的一個地方。這裏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力量在幫助這個惡魔。而且,再沒有一個杏眼通圓的姑娘幫我了。她不再相信我——人生中途失去了一個杏眼通圓的伴侶,這才是人生的大不幸。
“她不會和我一起上路的……”
“她成了你痛苦的一部分,成了你的累贅!在你眼裏,隻有自己才是一個痛苦決絕的家夥,一個殉道者,而她呢,是地地道道的世俗庸人……”
我咬咬牙關忍住。
馬光掏出一支煙點上,蹲下來慢悠悠地吸著,眯上一隻眼:“我這會兒得讓你明白,你算不上什麼英雄。從過去到現在,你壓根兒就別打這個譜。十幾年前又怎麼樣?你當時不過是一個逞能冒泡的家夥,這樣的人多得是——你還記得在城南的小山上,一到了晚飯後就聚起一大幫辯論的人?他們有時爭得臉紅脖子粗,主題詞大得嚇人:生活的意義、人生的道路——奉獻啊索取啊之類的,一些哲學命題,大家爭到半夜甚至通宵!你和我都參加了,我們最後作為辯論的勝者登上了小山頂,那些失敗者被我們大喊一聲‘下去’,就下山去了——他們蜷在山根反思去吧,全是一幫窩囊廢……這就是前些年的情景,現在聽起來很戲劇化,但都是真的,我和你都不會忘記那些日子。我為什麼說起這些?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在那樣的年代,有那樣的追求和表現是不足為奇的,因為那是整整一個時代的風氣,我們不過是跟從了一種時尚而已!我們並沒有什麼特立獨行,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創造和發現!我們隻不過是及時地跟上罷了!你平心而論,能說我們這種人是英雄嗎?”
我不得不隨上他扯遠的話題,反駁說:“難道那有什麼不對和不好嗎?難道我們必須放棄當年的一切,像別人一樣信奉實用主義、機會主義,幹一些混世下流不擇手段的勾當?”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們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出色——我和你都不是那樣的人物,因為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那樣傑出、那樣義無反顧過,沒有那樣的表現;我們得承認,我們總體上還是平庸的——現在我已經承認了,但你死不承認,至死也要裝樣兒,這就是我們兩人現在的不同、現在的區別……”
我一萬個不能同意,卻不願就這個話題去反駁。這也許不是深入辯論的時候:一個人危在旦夕還要高談闊論總是可笑的……可不管怎麼說,否定當年的一腔熱血,在我看來是可恥的。在一個物質主義者和財閥們洋洋得意的時候,一個當年的執血青年率先起來詛咒自己的昨天,這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原諒的。我現在記起更多的不是自己的過去,而是對麵這個多毛的家夥。他那時也是一個參與者,言稱絕不允許自己碌碌無為地活下去,對當下充滿懷疑——認為自己這一代城裏青年已經不配奢談人生之類,因為經曆和資源太過單薄!“我們甚至沒有見過真正的高山大河,沒有見過真正的苦難人生——對山地和平原上一代代受盡辛苦、自生自滅的勞苦民眾簡直一無所知……”他跟上一些人喊著,決意“掮起背囊,走向大道”——他們當中的大部分都紛紛表示要放棄優越的生活,不顧家裏人激烈反對集體出走——到最艱難最嚴酷的地方去,並發誓堅持下去……瞧吧,這就是當年的情形!那是一段不能遺忘的曆史。我不得不大聲提醒這個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