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雖然是一個當事人,可是你沒有權利否定過去……”
他硬撅撅的目光盯住我:“我?否定?我是要分清、要理性。你隻要實話實說,就會承認當年仍然是相當幼稚的理解、是概念化的衝動——出走,遠方,苦難,真理,民眾,是這些混合一起的模糊之物在誘惑和牽引我們,我們就是這樣上路的!你和我,我們大家,誰都沒有更紮實更充分的準備,沒有清晰深入的理解,所以最後——真正韌性的堅持根本就談不到,一遇到大坎兒還是得折回來……在一大部分青年當中,當年那種衝動都是相似的,那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如果要問:為什麼那麼多人選擇了完全相同的行動?你會說,這就是美好的理想啊!是她在某個點上的交集和契合啊——是的,某些革命和運動都是這樣;問題是這種交集能走多遠?這裏麵會有多少不求甚解、多少盲從、多少裹挾,我們心裏應該知道!如果沿著同一條大路往前,一直往前,選擇的差異必然會越來越大,這才是正常的!‘理想’,它說到底不過是一種個人化的堅持和追求,它的兩個關鍵詞應該是‘個性’和‘探求’;如果再加上一個,就是‘懷疑’!它是我們每個人自己的、被不斷求索和質疑的東西——這才是‘理想’!”
我忍著,並努力琢磨這個家夥的咬文嚼字。我在想:強調“懷疑”,這能否成為背叛的借口和遁詞?我這樣想著,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這二者的界限將是多麼難以區分啊!我不停地搖頭。
“所以,”他的手指頂一下帽簷,“無論一個人擁有多麼美好的願望、製定了多麼美好的生活藍圖,有著多麼美好的理念,都不能強迫別人去一道實踐;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一直固守在一個點上,不能停止真正的探求——這種探求和懷疑一旦終止了,沒有了生長,那就會僵死,就會變得相當粗暴和腐敗——正因為你們自己陷入了一種概念化的生活,所以你們的失敗是必然的。”
我呼吸急促,汗水從額上流下,一直流到了頸上。我的心被他連續錐了幾下,已經完全無法忍受。好像有一個經年累月的建築,被一個人輕輕地抽掉了基礎——我正傾盡全力不讓它倒塌,最後卻被埋在了一堆瓦礫下邊……我大口呼吸,一時無語,隻惡狠狠地看著他。我在想:我遇到了一個今生最恨的人、一個讓我無可奈何的惡棍……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右手活動了一下。我看到了一把刀子。我閉上了眼睛。
3
我從那個唇槍舌劍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真的像經曆了一場激辯和狂奔一樣,口幹舌燥。天還沒亮,再睡已不可能。我咚咚飲了一大杯涼水,大睜雙眼躺在那兒。夢中的對答句句清晰。
我現在需要追問自己的隻有一句:你能夠忍受嗎?如果能,你就待下來;如果不能,那就走開。也就是說,你到底屬於那座城市,還是那片野地?無論有多少責難,你都必須回答自己,因為這對於你而言是一個實指,絲毫不是什麼象征。
這句回答真的不再虛幻,它非常具體。它離我很近很近,簡直是觸手可及;可有時又覺得它遠在大山的那邊,我將為此舍上一生——一想到這裏反而有了一種殉道者的激動,於是一切的困苦和不幸皆不在話下了。這種瞬間感受引導了我又折磨了我。旅途上,我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沒有人能夠阻擋衰老的腳步,沒有人能夠抹去痛苦的皺紋。一切都將來臨,一切都將結束,我們的暢想與不安,我們的回憶與牽掛,很快都要化為天邊上那縷淡淡雲氣——這雲氣在傍晚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異常美麗的彩色流光,一個人因此而感到欣慰。蘆青河水滾滾流淌,它切割山脈滋潤大地,它的汩汩之聲就是永恒的歌唱。它歸於大海,被大海寬闊的臂膀所擁抱,被負載到世界的另一端去訴說,去結識去向往——這之前有一種卑鄙的力量使它變得汙濁沉悶,使它沒完沒了地哭泣和歎息。它變成了洗滌山區和平原的一股黑水,淘洗下來的都是附著在山脈和平原上的罪惡,而這罪惡又被大家攪進土末中、揚在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