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沿河一路追尋下去,多少人嘲笑你背上的行囊,將其看成蝸牛之殼,看成愚蠢的駝峰;惟有你把它當成了忍耐和負重。即使是渺小的渴望,你仍然需要一種他人不需理解或難以理解的追趕。東部是你的故園,是我先人的長眠之地。你常常渴望溶解在那片蒼茫之中,可是它們一次次都拒絕了你。你認為故園該有一個通往蒼茫的大門,就為了尋找這門徑,你徘徊不止,傷疼的一雙腳踏起了黑色土末。當你坐在路邊岩石上,倚著自己的背囊喘息時,常常不由自主地走進了一個個憶想。每一次都讓你失望。你身上滿是損傷,然後損傷他人。你身上的汙濁洗也洗不清。可是這一切都不能使你悔悟,不能使你退卻——此時你已經沒有了退路。決定在你,不能猶豫。
我不斷回憶路上遇到的那個流浪歌手,記起他美麗的、不可抵禦的歌聲。那是一種極致的美。他殘缺的身軀用一支拐杖扶起,然後就忘情地傾吐。他那髒亂的頭發披在肩上,稍稍遮掩了熱情的雙目。他看著所有的人。有時候他幹脆望著天空,隻與天籟應答。如今他就住在這千瘡百孔的平原上,在某一個村莊,他原來也有一個堅固的住所,但已經被自己的兄長騙走。於是他住進了草窩,走進了自己的流浪。我想起了與他相伴的短短的一段時間,清清楚楚記起他手上的疤痕,他單薄的衣衫。他的行頭可真是簡單極了,比起那些濃妝豔抹的鬼魅歌手,他卻擁有無窮的力量。我認定這是人世間所能保存的神聖而深奧的一類發音器官,作為一個歌手,他將歌唱的形式和內容都推到了一個極端。我相信一個人隻有從容麵對貧窮和死亡的勇氣,才會有這樣的歌唱。有人稱頌決絕,卻很少看到決絕的生命:沒有指望,沒有幻想,隻有歌唱。他咀嚼著粗糙的食物,喝著生水,日複一日在饑寒中跋涉。他心中盛滿了某一種感激,對溫暖和生存的感激。遠山流雲的神秘,那種不可比擬的美,粗糲細膩柔和溫情,摻和在一起讓他擁有。此刻他與之融為一體,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唱出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感。誰也不會認為他傳達的僅僅是一種悲苦和蒼涼——不,這是一個受盡折磨的心滲流滿溢的感激……他感激的不是大多數人通常所能理解的那一切,而是其他……他感激什麼?我久久思忖,講不清楚。我的無邊無際年複一年的奔波,或許可以感知那一切,撫摸到它的邊緣。我仿佛預感到它和無望、仇恨、未知、熱愛——這一切緊緊交織在一起,是這種感激。
人在旅途上很容易抓住兩種極端的情緒,一是仇視,再就是愛和感激。我終於發現前者是無力的,它太粗糙;它被後者所化解包容的那一刻,才煥發出無邊的力量。一個流浪者攜走和消受了殘忍的元素,從此擁有更多的悲憫和同情。冥冥中的一束目光啊,你看著他拖拉一隻殘軀,來複奔走,看著他如何費力地刨開泥土,丟下種子,澆水灌溉。流盡汗水之後玉米長起來了,麥子長起來了,又要收割它們,把沉甸甸的果實捧在手裏……從播種到收獲,無數次折疊傷殘的軀體,這才得到一點吃食,得以果腹。當他不停忙碌的時候,歌聲也不會停止。有時把它掩在心中,壓在心底,隻讓自己傾聽。有時他把它呼喊出來——這一腔歌聲啊,已經不能閉鎖在心界之內了,流浪者要攜它走向遠方。冬天冰淩遍地,大雪壓頂,天冷得讓窮人沒個提防,幾次倒下,揪裹單薄的衣衫。他大步奔跑甩掉冰淩,讓身上熱汗津津噴散白汽。什麼也比不上心中的光更熱,人的激情之流能融化整個冰天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