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記得清楚是一個冬天的晚上,那天暖氣好像有點毛病。半夜裏我聽見首長在咳嗽,知道他冷,就灌了個暖水袋送給他。我又給他添了杯茶。正要走開時,首長突然叫住了我。他讓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大藤椅上。他不再看書,隻捧著杯子看我。我給看得不好意思。他問:“我的‘小毛頭’沒有跟你不禮貌吧?”我使勁咬住牙關,不讓聲音發顫:“沒有,凱平哥——同誌——沒有……”他還是看著我,喝了一口茶:“他被慣壞了,他媽媽在時還能管得住他……哎,我太忙了,他就撒開了韁繩。如果他敢跟你動手動腳的,你千萬要告訴我——他老大不小了,可他的婚事,我是要親自過問的……”
這就是那個晚上的談話。我回到屋裏用被子蒙上頭待了好久。我嚇壞了,心上噗噗跳。我明白他並不知道我和凱平到了什麼地步,可他一定是從我們兩人身上看出了什麼——我認為更有可能是從凱平身上,因為這個“小毛頭”大大咧咧的,一見到我就忍不住又唱又笑的。大約第三天吧,凱平回來了。樓下有人大聲說話,是首長在高聲喊著什麼,當中夾著凱平的聲音。他們在吵嘴呢,聽不清。我走下樓時他們就不再說話了。我發現首長的臉是青的。他們分開後,我先到樓上看悶著的首長,給他倒茶。一刻多鍾過去,凱平在下邊一點聲音都沒有。他什麼時候離開了家,我一點都不知道。
這個晚上首長一直沒有睡覺。他在三樓翻書,好像很煩。我坐在一旁,是他用目光指示我坐下的。我發現他真是老了,胡碴沒有一根是黑的——往常他及時刮臉,今天可能被凱平氣得忘了。我為他按了按後背,他的大手很快在我的頭發上一下下撫摸起來。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這使我感動得要哭。我多想喊一聲“爸爸”,可是我忍住了。我內心裏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我沒法不愛凱平;可是我卻要惹老人生氣。他太生氣了——手不再像過去那麼小心了,變得生硬起來,一下下在我的脖子和肩頭那兒拍打按動,有一次——不,是好多次地按在我的乳房上。他緊緊摟住了我,流下了一行行的眼淚。我站起來,他沒有阻攔。我叫了一聲“爸爸”,聲音低得像蚊子一樣。我回到了自己屋裏。
有一天首長出門,凱平好像知道,竟然突然就回來了!大院裏除了田連連隻有我們倆了。我在他的屋子裏度過了多麼幸福的幾個小時啊!那就叫海誓山盟。我說我一定是、永遠是、永永遠遠是他的——他也一樣……我一直偎在他懷裏。他身上的氣味我早就熟悉了。
從這一天開始,我不再害羞了。我想自己一輩子的命就這麼定了,再也不會變了。奶奶啊,你為自己的孫女高興吧。可惜奶奶沒能親眼看看凱平,看看這個最好的小夥子,她會多麼喜歡他啊。
我高興得太早了。接下去發生了我自己都不會相信的事……怎麼說啊,可是不能不說,我要如實說出來……冬天一轉眼就過去了,春天來了。這個春天我不知怎麼害了一場病,最厲害的時候一連發燒十多天。首長為我擔憂,陪我看病,夜裏守在我的床邊,親手給我喂藥。就這樣我才退了燒。他喂過藥後,為了讓我發汗,就一連半個鍾點摟住我,我迷迷糊糊睡過去。有一天夜裏三兩點吧,我吃過藥就迷迷糊糊的,半睡不醒時,我覺得衣服給脫光了。他摟緊了我。我哭了,推他。他也哭了。他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他的力氣好大,不像這麼大年紀的人。我推不動他。我隻好哭。這一夜我出了無數的汗,床單都染透了。這就是那一夜,我就記得那麼多。
我病好了,能從三樓下來了。我走到凱平的門口快要癱倒了。我咬著牙才挺住。
凱平不再回來了,首長把他趕跑了。
半夜裏樓梯一響我就打哆嗦。他會到我的小屋裏來。他瘋了。
不到半年我懷孕了。我要流產,他苦苦哀求我說:這是他的孩子——他一輩子隻想有一個親生的孩子!那個凱平不是他的孩子,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可憐可憐我這個上年紀的人吧,你老了才知道為什麼要有親生孩子,你就為我保住這個孩子吧,保住吧!”
我從那時起才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肚子一大就會被人看出來。可他就是沉得住氣,說一切總有辦法。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急瘋了。我不吃不喝,他就跪下求我。有一天我實在急了,覺得自己是在等死,還有——一想起凱平心都碎了。我那天真是瘋了,喊著從三樓往下跑,一直跑到院子裏。這時他要攔我已經來不及了,就站在三樓晾台上大叫:“連連,你給我逮住她!”那個田連連平時沒聲沒響,就像沒這個人一樣,這時候命令來了,他那麼快就從小樓一下躥出,斜著一插就攔住了我,不容分說,橫著就把我抱起來……我給關在了三樓的屋子裏。他一夜沒睡,就在門外走動,不住聲地叫我。後來他把門打開了,倚在門口,哭成了淚人。他這一夜又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