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說的是真的。她的病沒好,我也不敢強留……”
“這麼說你領她來過這裏?”
“沒呀!我什麼時候說過?”
“你剛才說‘不敢強留’,就是說你還是挽留過她——你說走了嘴!我告訴你小華,你如果把一個病人騙到這裏來,吃不了得兜著走!慶連和賓子就在大門外邊,你看著辦吧!”
小華看看旁邊,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抿抿嘴:“我不怕他們。賓子養魚我沒反對,我幹這個他也別反對我!現在人人都忙著生存,各幹各的,人各有誌——我今後不想捆在他那架破車上了……”
“生存”這個詞兒從她嘴裏吐出來格外別扭。我想這可能是娛樂城裏的一撥人常說的話。我問了一句:“那個副領班在嗎?我要見見他。”
“哪個副領班?我就是這裏的領班。”
“嗬,到底是高升了。我是問你在‘大鳥’那兒的副領班。”
她翻翻塗成了藍色的眼皮:“那你得到城裏去找,那裏也有一座‘卡啦娛樂城’,它與這裏是連鎖的……”
“荷荷有沒有可能被領到了那裏?你跟我要說實話,這事關係重大——”
小華一連聲否認:“沒有沒有……”
疼痛
1
小城之行沒有找到荷荷。這期間我終於不敢延宕,要馬上聯係凱平了。我急於聽到他的聲音——當我好不容易撥通了電話時,卻又猶豫起來……我鎮定著自己,一邊想著從哪裏說起——由今年農場的玉米長勢談起,然後說到了帆帆。一提到這個名字,電話那一端就有了極力掩飾的興奮,這從變得稍稍急促的呼吸中透露出來。我說不下去了。那邊馬上問:“怎麼了?”“哦,沒怎麼。我是說帆帆最近,嗯,可以說遇到了一點麻煩……”“什麼麻煩?”“我看最好是見麵再說——不過還是先告訴你,現在就告訴你……”“就是嘛,你什麼時候也開始學得吞吞吐吐了!快講吧!”我還是說不下去。再次停頓了一會兒,終於從頭講起來——從那一天早晨開始、一直到離開,帆帆對我講的一切……
那一端的電話不知什麼時候掛斷了,接電話的人好像早就離開了,隱隱地、難以察覺地將話筒撂在桌上……而我還在講著,講著。
從此不再有他的聲音。他不接我的電話,這樣一連多少天過去,與我的一切聯係通道都切斷了。剛開始我極為不安,後來才算定了定神——他會因為我的耽擱而生氣嗎?不過我想既然事到如今,現在,再也不該急切地追他擾他了,起碼要留給他一點舔傷的時間……就這樣,我蜷在慶連的小院裏,默默等待。這裏多半時間隻有我和老人,慶連一直在外麵尋找荷荷。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惦念的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來:嘶啞,陌生,而且非常遙遠,就像從另一個星球上傳過來的一樣。這使我想到他病了——再不就因為困在一座古堡裏,那種陰沉古怪的地方很容易使人改變。我們在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可惜這樣隻有一兩分鍾他就急起來:我們見麵吧,越快越好!可是我無法去古堡,他又不能去那個農場……商量的結果是他到村莊與古堡之間的鎮子上,在一個旅店裏等我。
我匆匆趕到。原來這是一個老式馬車店改成的旅館。凱平真的病了,肯定大病了一場。我從沒見他這麼狼狽過:亂發,紅眼,臉色發灰,嘴唇哆嗦。他見了我反而一時無語,可能覺得一時無話可說。一個徹底絕望的人可能就是眼前的樣子。我憐惜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他坐在一把隨時都能垮倒的老藤椅上,想抽煙,又揉掉。
“你這副樣子,老板高興嗎?”
“老板那天盯住我看了一眼,問:‘什麼事?’當然瞞不住,我就說過幾天再講吧。老板不問了。了不起的老人,能悶住……”他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
“凱平,說句實話,你以前——我是說在家裏住的時候,你就一點也沒有察覺、沒起疑心?”
“怎麼會!我從來沒有,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啊,老寧!這真像編出來的壞故事——夜裏想了想,這就是出壞故事的時候啊,我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媽的,我認輸認倒黴——真想死,可就是不能死。想宰一個人,宰一個人……誰也宰不了。沒出息啊!我得振作一下了,想和你說一說了……”
那把椅子快被他晃塌了。他握緊了拳頭捶著桌子,又捶自己的腿。
“凱平,在這件事上就任其自然吧——既然我們都無能為力……”
“什麼無能為力?對自己,還是對帆帆?”
“都一樣……”
凱平斜我一眼,咬著牙:“不,我不甘心就這樣饒了那個人。帆帆算給他毀了,完了——他是我的養父,所以我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我沒能保衛她!我有這個能力啊,我肯定有這個能力……”
“你大多數時間不在那個大院裏,怎麼保衛她?”
“我能!我應該能!她住進了橡樹路,我們都應該保衛她……可惜我們……都沒有!老寧,我們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