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無邊的遊蕩(67)(2 / 3)

我不再吱聲。“我們”,這兩個字難道也包括我嗎?

凱平呻吟著:“那些帶槍的警衛、武裝人員,他們更沒有……”

“他們保衛的是嶽貞黎!”

凱平站起來:“所以,所以我們都是一些該死的家夥!老寧……夜裏睡不著,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應該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兒撿魚。我對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為就那樣了——她將來就拉扯著那個混蛋孩子去過吧……最可憐的是那個老人,我們所有人都對不起她……”

他眼裏淚花閃閃。我也十分難受,無法勸慰他。這樣停了一會兒,他突然抬高聲音說了一句:“對了,我今天要告訴你,我從現在開始叫‘於凱平’了。我和嶽貞黎沒有任何關係了,除了恨他的時候,我不會再想起這個人。”

“……”

“這些天裏我一遍遍看爸爸媽媽的照片,看他們那份生平材料,對著父親的遺像大聲喊著:爸爸,你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吧,你當年拚著老命馱回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混蛋啊!為了一個流氓、騙子,你搭上了一條命!爸爸啊,你聽見了吧……”

凱平淚水縱橫。

“我爸為了救嶽貞黎,腸子都流出來了。可他就是一手捂著流出的腸子,一手揪緊了背上的嶽貞黎……我一直在想,平時自己去醫院打針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親那會兒吧,他有多麼痛、多麼痛……”

我的眼睛濕潤了。

“他有多麼痛,多麼痛……”

2

他的呼喊聲中,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很久以來我總是回避,總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經仇恨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極力忘掉他的模樣,他的曆史,他晚年的呼號和呻吟。我還記得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刻著絕望,他的眼睛盯視著我,盯視著這個世界,泛起一種即將解脫的欣悅,還有幸災樂禍的神色……是的,那會兒他的時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著,我為此稍稍鬆了一口氣。我像擺脫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樣,擺脫自己的父親。

作為一個兒子,沒有任何人像我一樣,因為恐懼和厭惡,在他去世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裏,故意忽略那一段曆史。那是多麼複雜費解的曆史啊。更為可怕和難以原諒的是,這個兒子還自稱是憐憫一切的人。父親終於死去了,但那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然而我們家從來沒有烈士,隻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想不到最後的日子拖得這樣長。父親的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仇恨他再到他離去,真是一個十分難熬的時間。我等不到什麼結果,隻得返回南山——然而歸來時看到的卻是父親的墳頭:上麵剛剛長了一層淺草;周圍墳墓的樹木那麼高大茂盛,生機盎然,開了一片片野花,飛來的鳥雀都願意落在上麵。父親的墳頭這麼矮小,路過的人都可以將其忽略掉。我看著它,知道裏麵埋進了我全部的恐懼和哀痛。

直到今天還能一絲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隻有父親才配有這樣的一個墳頭,它就像他一樣,又黃又瘦,稍大一陣風都能吹倒。誰也想不到這個人竟然來自一個大家族,而且在人間風風火火地走過一遭,所經之處還攪起了駭人的波濤;誰也想不到他的名字會和一部傳奇連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曆史就是這樣,人們盡可懷疑、謾罵,但最後要找傳奇的主人公,還得把目光落到那個人身上。

在父親去世的前兩年,他的機會似乎來了。當年與他共事的那個人,就是所謂槍林彈雨並肩戰鬥過的那個戰友,突然出現在我們的小城裏。老天,這個人早已身居要位,他憑地位、聲望,要抹掉父親的冤名就像撣掉一層灰塵一樣容易——他是最了解父親的啊,這麼多年他躲在了哪裏?不聲不響,一個人榮耀去了。母親說:你父親剛剛獲罪時多少次提過這位證人和戰友的名字啊……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隻要你父親去找他一次、隻要他願動一下手指,一切都會了結。十幾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這些都會被一陣風吹走。母親和外祖母堅信這一點,激動不安,望著窗外的天空咕咕噥噥。她們催促父親快快振作一點,快些從炕上爬起來,隻需坐在那個人的車子經過的路邊,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個人就會把手伸給他,然後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淵。

在母親和外祖母的咕噥聲裏,父親連一絲笑容都沒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發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傷疤。這些傷疤除了戰爭中落下的,再就是後來折磨中留下的,它們新舊交錯。可他黑著臉,躺在那兒一聲不吭。

結果父親什麼都沒有做,直到那個聲名顯赫的人走了。這個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親。他帶來的巨大恐怖讓我無法忍受,怨恨衝天。

不久,我被母親(當然還有父親)命令快些離開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離開母親,去大山裏流浪,這太突然了。可是沒有辦法,因為、因為……母親最終以父親的名義下達了一個絕不可能變更的命令。真要感謝你的冷酷。好吧,也許我偷偷潛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會忘記你——我將永遠沒有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