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無邊的遊蕩(67)(3 / 3)

在一個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親身邊的溫暖。從那時起我就成了一個流離失所的人——一個孤兒——人世間最冰涼最悲傷的字眼。但願這兩個字一生都不要將人纏住,可是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結局。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後的悲慘,人的所有不幸其實都與這兩個字緊密相連。除了想念母親,我隻想忘掉分手時,父親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緊的牙關。你的又小又可憐的墳頭啊,五分鍾就可以被流沙掃得無影無蹤的墳頭啊,但你像它一樣隱而不彰,今後再也沒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遺忘。你的敵人和戰友一樣,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戲劇過去了,尾聲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該上演了,再接下去還會有其他的一幕,永無盡頭。你隻是一幕大悲劇裏的喋血人物。

我恨父親,可是他像鐵水熔化般的血脈卻在後一代身上回流不息。我終於變成了一個成年人,骨頭硬了,身上有了豐富的鈣質,頭上的白發一天多似一天。我懂得了昨日也懂得了來日,而且極善於把二者連接起來,在中間打一個沉沉的結。母親在生前,在後來的日子裏,不知怎麼說了一句讓我終生不忘的話:“你啊,越長越像你的父親了……”

這句話令我身上一陣發緊。我長時間一直羞於提起父親的名字。在那個地質學院,在熱戀的人麵前,在朋友中間,特別是在後來定居的那個城市,我總是用盡辦法掩飾一個巨大的屈辱和同樣巨大的自豪,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個烈士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遭遇和結局,他身上很可能糊滿了肮髒和汙濁;可烈士就是烈士,苟活者就是苟活者,叛徒就是叛徒。我仇恨這個人——起因竟然不是因為背叛,而是恐懼。我原來從小就是一個膽小鬼。可恥的人啊,父親啊,我是一個可恥的人。而今我終於懂得了真正的“背叛”,知道叛徒可以把自己辯解得有聲有色,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他們的;他們會隨著整個世道一塊兒變質,走入下流,於是自己也就獲得了堂皇的隱蔽。

我親眼看到一個男人怎樣被自己所獻身的事業一點點磨損,最後又給無恥的奢華和放縱埋葬掉。這個人離我不遠,我不願提他的名字。勝者一定要如此,這就叫勝者。勝者就是獲得放縱和腐敗權力的一部分,他們一邊放縱和腐敗,一邊還要加快繁殖後繼者,讓一些更無恥更無義的家夥,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斷地生出來。而父親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富人了,他所置身的那個家族,比我身邊這些變質的混蛋要顯赫百倍。他鄙視這個家族鍍金的徽章,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捏住它,就像捏住一件髒髒的布衫一樣,一下就扔掉了。他於是得以回到另一些人的行列。這些人的膚色像泥土一樣,也像泥土那樣鋪滿大地。這些人衣衫襤褸,汗漬和淚水一起流動。這些人本來並非在期待你,他們甚至還仇視你呢,可你還是來了。後來人,那些平原上的得意者和失意者、所謂的普通民眾,常常把你想象成一個膽小鬼、可憐蟲,一個善於屈尊紆貴、默默接受、苟延殘喘、活該如此的富家子弟。是他們自己太可憐了,他們怎麼可能理解你的品質。

今天,在這個物質主義時代看來,父親的一生隻能是一次不可期待任何榮譽和回報的犧牲,而且要安於無聲無息地消失,如同塵埃。這是何等的勇氣啊!當一個人注定了要走向這個結局,卻又能義無反顧,該是怎樣的人生之勇、之悲。最後被自己的事業所掩埋,帶著遍體鱗傷,筋斷骨折,墳上卻沒有一朵鮮花,旋即被流沙淹沒——有誰敢這樣去嚐試一下呢?

你對自己這般殘忍,難道是為了讓後人體味更深刻的人道嗎?你獻身的是一場比死亡更可怕更徹底的絕望,是深淵……此刻,我仿佛聽到了海潮一樣宏大無邊的哭泣和豪歌。就是這聲音,磨損和激蕩著我們得以生存的這個星球,衝撞著層層山嶽,發出了若有若無的回響。人手寫下的鏗鏘文字有許多時候是掠奪和不義的曆史,是助惡行虧的曆史,既言之鑿鑿,又荒誕可恥。

父親,我在中年的旅途上開始懂得了什麼才是勇氣,盡管隻懂得了一點點。還有,前不久我還見到了一紙起義手令,不得不去思考什麼才是“起義”。“起義”原來不是一個季節裏迎風呼叫的草木,也不是亂哄哄的集市,“起義”是起而行義,是義務獻血,是替人贖罪,是從呼號奔突到最後的默默死去:一個人要表達自己的理解,隻有先把自己當成犧牲。我第一次明白,一個人要在繁複的人生奧義麵前卻步、顫抖,都是無用的,而最終隻能是迎著它大膽地走去。這樣一切也就化為了簡明。它樸素得連稚童都會弄懂,這就是——你準備和誰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