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無邊的遊蕩(68)(1 / 3)

世界上有無數的人,各種各樣,醜陋的富有的,貧窮的肮髒的,崇高的卑賤的……可是我這會兒眯著眼睛看過這蒼茫一片,實際上隻有兩種。我開始懂得,真正的男子漢應該像不懼死亡一樣,站在那一片絕望者身邊。

那一年,父親,那時你真像有些人所說的,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狗”一樣活著。我離開你卻毫無同情,一個人在大山裏過著真正的流浪生活,破衣爛衫,自由流暢,也多少學會了窮人的放蕩。我跟山裏人一樣鬧著饑荒,找著吃食,在山壑裏得意洋洋。我不想念你,隻想念母親。我相信母親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她一生的屈辱和悲傷還抵不上一生中的這場錯誤:走近了你。就因為這場錯誤,她把自己連同後一代一起毀掉了。許久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所學校的資料室裏,看到了一份蒙著塵土的資料殘頁:那上麵記載著北方或南方某地開始捕殺某一類人——我的頭嗡的一響,立刻想到了你、母親、外祖母……那時候我的嘴唇發紫,像在嚴寒裏光著身子一樣。那上麵說:那個村子裏一晝夜就打殺了八十多口,上到八十多歲的老人,下到三五歲的娃娃,因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的罪人,消滅了他們這個世界也就幹淨了……從時間上看,正好是我出逃的日子——老天,其實我在流浪之路上就明白了,當時父親母親一定聽到了什麼消息,這才讓我連夜潛逃……那時我一邊慶幸自己,一邊掛記著母親和外祖母,此外還發瘋一樣想念著你——我的父親!隻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還是拋不下父親,原來我對父親不光有恨。那時我沒有眼淚,用力定了一下神,然後決定立刻趕回那兒。我隻想搭救你們,隻想飛蛾撲火一樣飛到你們身邊。

那一天,我隻把破衣服用樹條束了一下,就向著北方飛跑……記得那一天銀霜遍地,山溝裏的紅葉樹都脫光了葉子,鬆樹在驟然冷肅的空氣裏幹縮了,鳥雀不吭一聲。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生靈,它們都躲到洞裏去了。跑啊跑啊,荊棘劃破了衣服、手腳,隻是往前。我在心裏輕輕念著:開始了,一切都開始了……我仿佛看到他們正把我的親人從茅屋裏一個個拖出……跑啊跑啊,飛蛾撲火般地急切。

後來太陽猛然落山,眼前一片昏暗。當月亮升起時,銀霜一片燦爛。我悄悄踏著霜地越過沙岡,在樹隙裏一點一點爬過去——啊!我看到了小茅屋,看到了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口裏射出的燈光,心撲通撲通亂跳。

父親,還記得我悄悄潛回的那個夜晚嗎?你躺在炕上,沒有呻吟,臉轉向了右側,可能折斷的肋骨又在刺疼。媽媽和外祖母都在休息,沒有熄燈。我看到光亮,不知是感激還是怎麼,一下跪在了茅屋後麵。

謝天謝地,一場瘟疫還沒有蔓延過來。

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又在催促我:快逃,快逃吧。是的,你們要我躲避的就是那一場瘟疫啊……

那樣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卻讓我一輩子沒法忘記。父親,我同樣難忘的是你看著一個跑回來的嘴唇發青、顫抖不停的流浪兒子,聽他向全家人複述那即將來臨的危難時,嘴角浮出的微笑。你像等待一個久久期盼的消息一樣,閉上了眼睛。後來,你把我攬在了懷裏。偏偏是這樣的時刻,我享受了一種從未體味過的父愛。我不知怎麼挨到了你長滿胡碴的臉上,沒有激動,隻有恐怖。我覺得那一刻挨近的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我天生要記住這一幕,一輩子再也忘不掉我的臉貼近你的那種感覺。

我再次走開了,走進了一個男人沒有盡頭的山路。我的臉頰還在刺疼。那是一張什麼臉啊,粗糙,冰涼,瘦削,骨骼硌著我的皮膚。這張臉被人吐過,被解放之夜的焰火映過,印過最珍貴的吻。這是一張英雄的臉,叛徒的臉加魔鬼的臉、可憐蟲的臉……

父親,我至今還在這山區和平原徘徊,因為我把什麼最寶貴的東西丟失了,要一直找下去。我一路上經曆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前不久甚至參加了一個老人的葬禮:我相信他們和你不盡相同,可他們實在稱得上你的戰友。我不會忘記那個雨天裏所感受的一切。一個瘦削的老人和我站在一起,他像你一樣悲哀和自豪。我聽到了並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那一天,大人小孩都站在雨中,連狗也流出了眼淚。男人們手裏拄著拐杖、木棍,這都是他們平時忙生活的器具。他們站在那兒,讓雨水淋,聽老人講話,送另一位戰友去安眠。在那一天我想了很多,當然想到了你:我發現你跟他們既相同,又有這麼多不同;你比他們更為不幸。

我的父親最後死於“心口痛”:急病襲來時讓他痛得不停地滾動、滾動,一直到死去……那是怎樣的一種痛啊,那時他多麼痛、多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