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住幾天——哪怕就三兩天好嗎?我知道你有許多事……凱平不會來了,他這會兒還不知多麼恨我厭棄我呢!我一輩子欠了他的——不光是這一大筆錢,還有比錢貴一萬倍的東西,我這輩子都還不完了!老寧,我這會兒沒有一個人好商量事情,隻窩在心裏,這會兒就隻能跟你說了……”
我無法表達心中的憐惜。多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卻為自己的美麗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荷荷也是一樣。她們多麼不同,可是她們有一點相同:都是東部鄉村少女,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都長得像花兒一樣。我想說“凱平像你一樣,仍然深深地愛著你;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也並不能說明他厭棄你”——但忍了忍,還是把這句話咽到了肚子裏。
帆帆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稍好了一點,就往頭上包了那塊花巾走出來。太陽照著一張蒼白的麵孔,顯得虛弱卻格外清麗。她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去田裏看看吧!”我點點頭。這使我放心了許多。夜裏我曾與凱平通話,將田連連的到來及最後的結局說了一遍,令他高興——他絲毫沒有表露,但我完全能感覺得到。當我說到帆帆似乎仍然有些緊張,甚至已經臥床吃藥時,電話裏立刻沒有聲音了。我對他說,一切都不成問題,我會待幾天再走。
田壟裏有一種甜甜的氣味,這是秋野裏特有的。類似於西瓜那樣的清甘氣,在結了穗子的玉米林裏彌漫。實際上玉米棵中間偶爾真的會看到一兩棵西瓜,它們有的結出了大個的西瓜,沒有成熟誰也不會動它們。帆帆挑摘一個,坐上路邊一處供水房石階,磕開後一股清冽的香甜立刻彌漫開來。玉米林裏的西瓜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甘鮮,格外脆生。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田野。吃著瓜,帆帆像考我一樣問道:“海邊那兒有許多說法可有趣了,我說一個看你知道不?”我等著。她仰臉略一想,說:“‘拉睜蒙’——什麼意思?”我實在想不起來。帆帆笑了:“看吧,你總是在東部轉悠,還不知道這個!”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一家生活在林子裏,再加上過早地進入南部山區,後來又四處遊蕩的緣故吧。可見帆帆的海邊生活比我更紮實,品味得更細致。我讓她解釋一下。
“這是海邊漁民常說的話,一大早,剛一睜眼,天還蒙蒙亮呢,進海裏拉的第一網就叫‘拉睜蒙’。這一網忒重要,是一天的開始。”
我似乎也有了印象。我小時候在海邊遊蕩玩耍時,就常常遇到天不亮下網的情形。
“再問一個——‘喝墒’是什麼意思?”
這詞兒更為生僻,我搖搖頭。
“再想想吧。這詞兒離我們更近一些。”
我還是想不起來,就請她說出答案。
“就是玉米收了以後,小麥順利播種,田裏的活兒暫時清閑了,大家湊到一起喝一場歡慶酒。”
“為好的墒情喝酒——簡稱‘喝墒’,有意思啊!”
帆帆高興得扭起手掌,站起來伸展一下身體,又往前走去。“如果今年一切都順順利利的,麥子播上以後,我一定要請你來‘喝墒’!”
“好的,我一定來。不過有個人也該來啊,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帆帆沉默下來,一會兒抬起頭:“你知道他不會來。我倒是歡迎。我願和他一年裏見上幾回——隻一回也好啊,就像一個大哥哥那樣,別的意思沒有,那也知足了……隻可惜下輩子吧……”
我們都不再說什麼。秋蟲也沒了聲音。
第三天上我要離開了。這天一早我就準備動身,可是吃過早餐後帆帆陪我喝過了一杯紅茶,耽擱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送我到大門那兒,一手牽著小阿貝——這時看到從門外開來的那輛農用大頭車,就說要開車送我。我謝絕了。可是走開沒有多遠,車子就跟上來了。
車子剛開出一裏多路,有一輛黑色轎車迎著我們不停地按喇叭。這顯然是來農場的。帆帆下了車,對麵轎車裏也出來一個剃平頭的中年人。他們在說什麼,不停地做著手勢。帆帆上了車——麵色變得極為凝重,小聲說了一句:“走吧,往回轉吧。”
我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把我拉回農場,讓人將我的背囊再次提回那間客房。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與那個中年人去一個地方談話了,隻過了半個多小時,吵吵嚷嚷的聲音就傳過來。
我迎著大聲說話的房間走去,沒有敲門,直接推門就進去了——這時我才看清這個剃平頭的人麵相很凶,一臉疙瘩,戴了大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擺動。他見我進去立刻警覺了,斜著眼問:“他是幹什麼的?”帆帆答:“我的男朋友。”“就是那個什麼‘平’?”帆帆沒有回答,隻說:“你接上說吧,全說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