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無邊的遊蕩(71)(2 / 3)

這之前我曾想過對一個農家少女的強烈責任感從何而來。這似乎不需要分析,僅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如此而已。一個弱小貧窮的代名詞,一種人的象征。想想就不能平靜。一個人有幸接受和遭逢了這種信賴,盡管它讓人感到無法承受的沉重。而他在背叛、懷疑、敵視麵前,並不畏縮懼怕;可是信賴呢?信賴像純潔透明、時刻都要小心破碎的一塊結晶,必須好好地把它捧住,惟恐跌落在地。

一種熱烈情緒左右著我。一個質樸如沙粒如樹葉如草原野花漿果的農家少女,無言的獻身者,生命和青春的奉獻者。沉重即由此而生。我們可以流浪,但不忍讓一個少女在荒野上奔波。

此刻我們寧願承擔,當失去這種承擔的時候,又會產生出另一種恐懼。這似乎是問題的症結。但我們如今已經不能回返。我在心中對自己說:

“瞧吧,這就是命定的一個結局。”

有一天她會為此而驚訝不已:僅僅是為我?……是的,是你。他不會告訴你的是,你曾經是一個被欺淩者,為此,他將對你倍加憐惜和護佑;失去了你,後半生即失去一切。“一切”是個什麼概念,似乎現在才明白了一點點。

她是長久追趕的一個修行,是冥冥中的一次檢驗……眼下的她遠遠不是需要安頓的一個娃娃,而成為人的支撐。你倚在身邊,像被寒雨淋濕了翅膀的小鳥,一對濃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讓我們每天采集蘑菇和漿果吧,采一些好看的野花,這一切工作會使我們疲勞而滿足。蘑菇和漿果都成了我們的腹中餐,惟有各種各樣斑斕的野花插在屋裏,帶來無限的溫馨。這真是太好了。在這片原野之上,我們從哪一個世紀走來?旁邊,歡快的小鳥喳喳叫;這兒彙集了全世界最美麗的花:蟾蜍百合,秋水仙,莫德羅百合,還有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黑百合——它永遠下垂的頭顱啊,像誰?黑百合有下垂的頭顱,沉沉的頭顱。狗牙紫羅蘭、老鴉瓣、風信子、歐洲達爾文鬱金香,還有君影草……不同季節不同國度裏的花全彙集一起,開放在我們身旁。這才是生活呀,這才是夢境,這才是人生長旅中的饋贈。在這片百鳥喧叫的綠地,在潺潺水流旁,在這束濃香撲鼻的美得讓人顫抖的鮮花前,我們會感到從未有過的寬容,就像一個得到悉心照料的孩子,眼睛流出了淚水。

黎明時分她睡得那麼熟,眼睫毛顯得那麼齊整。她睡著了還在微笑。你坐在她的旁邊,像照料自己的孩子。

晨霧中的鳥聲聲叫著,它多麼孤單。它在遠遠的霧中,我看不清它的蹤影。我隻知它飛在高空,迷失了方向。該起程了,我記住了你的許諾:這是歌哭相隨的一生。餘下的時間你們會一起往前,永不分離,你跟定了自己的宿命,她跟定了你。

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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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還沒有我。我們一家住在小城的一座深宅大院,突出的標誌是一棵棵繁茂的白玉蘭。提起白玉蘭,外祖母就要流淚說:“你爸什麼都錯了,他隻做對了一件事,就是讓你媽趕緊收拾東西,把重要的東西捆成一個個包裹,天一黑就扔進西拐角的院裏。那兒住了一個老女人,孤單了一輩子,不知為什麼身上有了一點功德,上級對她客客氣氣。她會為我們保管好這些東西的,混亂時候過去再取回來。你爸覺得風聲不對,因為大搜捕在三天前就開始了。都怨你媽和我,我們都不信那些人會到這裏來。結果所有像樣的東西都被他們搜走了,你爸也是這次給綁走的。後來盡管還回來一部分,可連百分之一都不到……”

外祖母說這話時望著窗外。我能感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悔恨。

在我懂事的時候,媽媽領我偷偷進城看過那個宅院,還有白玉蘭。那不是開花的季節,鐵青色的院牆好像存在了一百年。讓人費解的是上麵拉了一些鐵絲網,栽了玻璃瓷片。顯然它被派了別的用場。我們從院前轉到院後,看到後邊的小門被打開了,有人正吆吆喝喝往外抬破碎的磚石。裏麵好像在改建什麼。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街道拓寬,大宅院被拆毀了一半;再不久,剩下的一半也被拆去一些。白玉蘭連根刨了。可是我總覺得這座府邸連著我的魂靈,全家的魂靈。隻要一走入這座小城,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在舊址那兒轉悠。我想嗅到空氣中遺留的白玉蘭的香氣——什麼都沒有了。腳下是鋪得平平的柏油路,這條路拓寬了,成了一條重要的商業街,路兩旁全是小販們掛起的各種各樣的招牌。有的小販還當街掛起了一排排衣褲,一些奇裝異服:一條腿的褲子,需要穿在長褲外麵的短褲,薄如蟬翼的小花衫,綴了奇怪圖案的女性內衣,填了海綿的超大乳罩,拴成一串的奇怪健身設施……喧鬧一陣高過一陣,賣黃色光盤的商販沿街吆喝,再也不需要賊頭賊腦遊來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