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城市像中了魔症。在稍寬一點的街口上,時不時會看到圍攏的人群:他們大白天張燈結彩,伴著一陣陣音樂又跳又叫……一切是這麼陌生。這還是那座小城嗎?就在這兒,當年驅逐了我的父親,我的全家,並奪走了一座開滿白玉蘭的府邸。可就是這樣一座小城,除了放逐的羞辱,竟然還有另一種魔力,它一次又一次把我吸附過來。有時我會覺得這裏到處都滾燙燙的,到處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掌在撫摸我。這是歲月之手吧?
我身負背囊走在街上,有人用生分的目光看著我——它提醒我來到了另一群人中。我為什麼一次次走進這個地方,這海角一隅?每一次走到這裏,我都不由得要這樣詢問。這兒留給我們一家的痛苦記憶太多了。我要說,我裏裏外外的傷疤都與這座小城有關。
可是我難以告別它。直到今天,我夜裏還要夢見那一棵棵白玉蘭樹。
走在大街上,已經很難判定那些樹的具體方位了。一個時代的痕跡很容易就會抹掉,而且當年的創造者和見證人都在死去。某一天,那個讓母親和外祖母激動不已的大人物、父親當年的戰友,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這裏——他從南方返回這座小城了,帶著驕傲和欣慰,一種居高臨下追懷一切的姿態,被一幫人簇擁在這座小城街巷上——東看西看,兩手抄在軍大衣裏。他慈祥溫厚,時而出語評點:
“那兒是什麼?那兒又是什麼?原來可不是這樣啊!”
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家夥。他的小城之行整整轟動了多半年,多少人在談論他,談論他過去的故事,他氣宇軒昂的樣子,他乘坐的車子,前前後後簇圍的那些俊男浪女。他以小城締造者的身份出現在這兒,構成了一股衝擊波。他的腳踏在小城裏,踢起了土末,踏傷了我們的皮膚。
我發現母親、父親、外祖母,我們家所有人,每時每刻都在牽掛小城。我們的心並沒有離開它啊。而一個滿口謊言的騙子穿著軍大衣在這兒晃來晃去,讓肮髒的車輪去碾軋小城的胸脯,之後又回到溫暖的南方,去那兒盡情享受了。他是勝者,勝者可以隨心所欲。
有人口口聲聲要維護真實,可是從來沒有信守諾言。對他們來說隻有假惺惺的憐憫,然後就是殘忍地毀壞。從一段美好的時光到一座城市、一位少女、一片樹林和一段清澈的河流,什麼全都一樣,都要毀壞。可怕的結局是逃不掉的,因為我們遇到了極其虛偽和粗魯的、喪心病狂的一夥。
轉了一圈還是走到了父親的小城。老天,這裏像命,像根,像一個故事的結尾,像神靈之手悄悄刻下的一道深痕……小城,我在走近你還是離開你?我是你的兒女還是你的敵人?你難道隻在記憶裏、在傳說和夢幻中存在過?難道除此而外你真的是一片空白嗎?可是你如此真實地據守在大地上,喧嘩,焦憤,憂傷,破損,像一株頂破土皮的小苗,在這個角落裏屈辱地長了一千年。
街道上已經擠得水泄不通,無論排成長串的汽車怎樣鳴叫,人還是越聚越多。有獎銷售宣傳車的高音喇叭正不停地呼號,短短的百米街道竟然有四五處在搞高額有獎銷售和摸彩,獎品小到一塊肥皂一個彩色氣球一束花,大到一套住房一輛進口轎車。先是一些體麵人圍上去,然後連衣衫襤褸的人也圍上去……不斷有爆炸似的吵叫從人群裏爆出,另一些聽到就旋風一樣湊緊了。大街上還有更神奇的玩意兒:真人做服裝廣告——她們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眨一下,穿上各種豔麗的服裝站在門口,乳房高聳,發髻奇特,上麵綴滿了金光閃閃的飾物……有人走近了嗅一嗅,伸手撫摸一下,換來一聲淒厲長叫——可那人剛一躲開,她又像雕塑一般不動了……街上人指點著,議論起來妙語如珠。賓館、旅店、小酒館、小夥食鋪和咖啡屋,一下子擠滿了街側;到處都是嘶叫的音樂,是傾盡最後一點力氣的歌手和花枝招展的女人。這些姑娘們好像是從四麵八方突然被召喚出來的,個個妖冶逼人,風騷潑辣,用睥睨的、憤憤的眼神盯著行人。有一個戴黑眼鏡的家夥長得奇醜無比,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挽住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在她耳垂那兒親得咂咂有聲……像黑棺材模樣的大摩托車喘息不止,越來越多,全都是走私貨。這兒不愧是一個走私的良港——怪不得婁萌和馬光盯緊了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