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裏恩不久就發現,一個人隻想使感情保持現狀並不那麼容易。跟一個美麗女子親近,巴黎是一個最好的,同時也是最糟糕的地方。啟示就像一隻小鳥一樣歇在你的心頭,唱著:“她是你的夢啊!她是你的夢啊!”有時候,這好像很自然,有時候,簡直可笑-年紀老了才要銷魂的最壞例子。由於自己一度受過社會的冷淡,他從那時候起就沒有把傳統的美德真正放在眼裏過,可是愛的念頭頂多隻占據在他的潛意識裏,他愛她,她也決不會愛他-她怎麼會愛上他這麼大年紀的人呢?他對她的這樣無聊和孤寂的生活充滿憤憤不平。他覺察到自己能給她一種安慰,覺察到多次和她出遊時她那樣明顯地感到高興,因此就更加怡然自得,決不願意有什麼不端的舉動,或者說出什麼不適當的話來,而把這種快樂毀掉。這情形就像看著一株憔悴的植物吸進水分一樣,眼看著她和自己在一起時吸收著友誼。據他了解,除了他以外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住址,她在巴黎沒有認識的人。他認識的人也很少。所以,在那許多散步、談話、聽音樂會、看美術館、上劇院、上小館子、上凡爾賽宮、聖克勞德以及芳登白魯林的接觸中,好像並沒有必要檢點似的,時間溜得真快-一個沒有過去和將來的一個月-過去了。如果是在他年輕的時候,這種情感肯定會變成一種不顧一切的熱情;現在呢,雖然也許同樣情深,可是要溫柔得多,由於傾倒、不帶有希企和一種騎士式的義憤,變得有節製了-至少隻要她在場,在友誼的氣氛下微笑著並且感到快樂,而且在他的眼中總是那樣美,那樣心靈相通-他就寧願把自己的感情約束在保護性的友伴關係上,因為她的人生哲學好像和他的步伐是一致的。總是比較容易受到情感的影響,而不大受理智的影響,對許多事情都是一種不信任的諷刺態度,對美的事物很敏惑,幾乎是熱烈地帶有人情味和容忍,然而在天性裏就帶有一種堅強,而這是他這個單純的男子不大能做到的:這一切都使他欽佩。還有。在這整整一個月的做伴中,他從來沒有擺脫掉第一天出門時的那種就像是去看一件心愛藝術品的心情,也就是一種近於無關個人得失的欲望。未來-總是那樣不徇情地威脅著現在的-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正視它,深怕攪亂自己平靜的心情,可是他卻計劃怎樣找一個更加有意思的,而且太陽曬得很熱,又有些古怪的東西可看可畫的地方,重新享受一下。結局來得真快,1月20日那天,他接到一封電報:
已報名參加皇家義勇兵-佐裏。
佐裏恩正要出門和伊蓮在羅浮宮美術館碰麵。就在這時收到電報。這對他就像個晴天霹靂。他應當是這孩子的軍師和向導,而現在正當他在這裏優遊歲月的時候,這孩子突然向著危險、困苦(說不定還有死亡)跨近了一大步,他從心裏覺得不好受,忽然間悟出,伊蓮就像一株藤蔓一樣,已經緊緊纏著他的存在的樹根了。這樣來一個分手的威脅,他和伊蓮之間的關係-因為這已是事實了-已經不再是不帶個人情感的關係了。佐裏恩看出,那種同遊共賞的平靜樂趣已經一去不返了。他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是一種沉溺忘返,看上去也許很荒謬,但是非常之真實,遲早非要宣泄不可。而在目前,他覺得,自己盡可能掩蔽,決不能露出一點痕跡來。佐裏的這件事情毫不徇情攔阻在中間。他為佐裏的參軍感到驕傲,為自己的孩子出發為祖國作戰感到驕傲。原來黑色的一星期在佐裏恩的親波爾主義上也留下創痕了。就是這樣,事情還沒有開頭就結束了!好在他一點沒有過表示!
當他走進美術館時,她正站在那張《岩石中的處女》前麵,風度翩翩,全神貫注,微笑著,毫不覺察有人在看她。“我難道非要放棄看這個不可嗎?”佐裏恩想。“隻要她願意我看她,這樣放棄是違反自然的。”他未被注意地站在那裏,注視著她,一麵將她身條的形象往腦子裏裝,一麵妒忌那張使她打量得那麼長久的名畫。她有兩次掉頭向進門的地方望一下,他想:“這是為的我啊!”終於他走了上去。
“你看!”他說。
伊蓮看了電報,他聽她歎了口氣。
這聲歎氣也是為的他。他的處境真是殘酷。為了對得起自己兒子,他應當跟她拉個手就走;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內心感情,他至少應當告訴她自己是什麼心情。她能不能體會到,會不會體會到他瞪著眼睛望著那張畫時的沉默呢?
“恐怕我得立刻回家,”他終於說了,“眼前這樣開心,我真不舍得走!”
“我也一樣,可是,當然,你得回去。”
“那麼!”佐裏恩說,手伸了出來。
和她眼睛碰上時,他幾乎控製不了自己心中湧起的感情。
“人生就是這樣!”他說,“自己保重!”
他的兩腿感到非常僵硬,就像腦子不肯帶他走似的。在門口時,他看見她抬起手來,用指頭碰一下嘴唇。他莊嚴地抬一下帽子,就不再回頭了。
達耳提告達耳提。
威尼弗烈德對這場官司雖然從心裏拿不定一個主意,可是案子仍然遵照遞減律向著裁判日前進。達耳提告達耳提,這件要求恢複夫婦同居權的案子一直到快接近聖誕節時法庭方才開審,可是在複審的那天,這件案子卻排在第三。威尼弗烈德度過這次聖誕節的心情比往常更加講究時髦,這件案子隻是深鎖在她衣服開得很低的胸口裏麵。詹姆士這次過聖誕節對她特別優厚,借此表示同情和寬慰,總算她跟這個“寶貝流氓”的婚姻快要解除了,他的心感覺到,可是嘴卻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