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輪子的聲音消逝了,可是索密斯仍舊聚精會神站在那裏,接著突然把耳朵堵起來,走回河邊。這樣沒有足月就要分娩,什麼都來不及預防,連接她母親都來不及!這個主意要她母親來拿,可是她要到今天夜裏才能從巴黎趕到!如果他能弄懂醫生那些專門的術語,那些醫學上的細節,也就好了,那樣權衡開刀不開刀的利害就比較有把握;可是醫生講的那些道理,就跟外國話一樣-就如同跟外行人聽人家談法律問題一樣。然而他必須作一個決定!他把手從額上拿下來,空氣雖然寒峭,手心已經沾上了汗。從她房間裏傳來的這些聲音!回房間隻有使他更難以作決定。他必須冷靜、清醒。一個情形是保全他年輕的妻子,差不多可以保全,可是孩子肯定保全不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孩子;另一個情形是他的妻子也許保全不了,可是孩子差不多有把握保全下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孩子!這兩者選擇哪一個呢?兩個星期來一直下雨-河水漲了,他的私人宅船就靠著自己修的小碼頭停泊著,宅船四周飄著許多落葉,是一次寒訊從樹上刮下的。樹葉子落下來,生命隨波逐流而去!這就是死!他要決定死!而且沒有人能幫他一下。生命是一去不複返的!眼前保得了的切莫要放手,一放手,你就永遠找不回來。死使你變成空人,就像那些樹木落掉葉子後的空枝一樣,終於愈來愈空,連你自己也凋謝了,也落了下來。這時他的思想莫名其妙地忽然翻一個身。太陽正照在那扇窗格子上,窗子後麵就睡著安妮特,可是他眼睛裏看見的好像已經不是安妮特,而是16年前的伊蓮睡在她孟特貝裏爾廣場房子的臥室裏,就好像命運可能會安排她的那樣。如果在那個時候,他會遲疑嗎?一下子也不會!開刀,開刀!保她活命!根本不要決定-隻有一種發白天性的呼援,盡管是在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伊蓮不愛他!可是眼前這個!啊!他對安妮特的感情一點沒有那種叫人抵禦不了的力量!最近幾個月來,尤其是自從她開始覺得害怕以後,他有好多次都弄不懂。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有她法國人的那種自私。然而-卻是那樣美!她願意怎樣呢-冒一下險?“我知道她要這個孩子,”他心裏想。“如果生下來死掉,而且以後也不會再生-她就會非常傷心。再沒有什麼指望!一切都變成烏有!多年來跟她過著結婚生活,而沒有一個孩子。沒有一件事情使她安定下來!她而且太年輕:弄得她什麼指望也沒有-弄得我也是如此!弄得我!”他雙手捶胸!為什麼他一想就要把自己牽進來-不能撇開自己,看自己該怎麼辦嗎?這念頭使他很痛苦,後來變得像護胸甲鏡一樣,不覺得有鋒刃了。撇開自己!不可能!等於進入一個無聲、無臭、無色、無觸的真空!這種想法的本身就是可怕的,徒然的!這樣探到現實的河底,也就是福爾賽精神的底蘊,索密斯休息了一下。當一個人停止時,世界也停止了;它也許繼續動著,可是裏麵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看看表,半小時內醫生就要回來。他非決定不可!如果他反對開刀,弄得她死掉,有什麼臉去見她母親,又有什麼臉看見這位醫生?自己良心又怎麼說得過去?她生的究竟是他的孩子啊。如果讚成開刀-那就是罰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子嗣。可是除掉為了生一個合法的繼承人外,他又為什麼要娶她呢?還有他的父親-死期迫在眉睫,還在那裏等著消息!“太殘忍了,”他想,“實在不應當要一個人決定這種事情!太殘忍了!”他轉身向房子走去。想一個奧妙的、簡單的辦法來決定!他掏出一個錢幣,又放回去-轉出什麼來他知道自己也不會照做!他走進餐室,這裏離開傳出聲音的那間房間最遠。醫生說過可能性還是有的,在這裏這個可能性好像大了起來,這裏河水不流,樹葉也不落下來了。室內點了一個火。索密斯打開酒櫃。他從來不飲烈酒,可是現在卻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期望血液流得快些。“佐裏恩那個家夥,”他想,“他已經有兒有女了。他有了我心愛的女人,而且還替他生了一個兒子!而我呢-我卻逼得非要毀滅我惟一的孩子不可!安妮特不會死的,不可能。她身體很強壯呢!”
他站在酒櫃旁邊正在惴惴不安的時候,聽見醫生的馬車到了,就出來會他。他得等醫生從樓上下來才能問他。
“怎麼樣,醫生?”
“情形還是一樣。你決定了沒有?”
“決定了,”索密斯說,“不要開刀!”
“不開刀?危險很大-你知道嗎?”
索密斯板著一副臉,隻有嘴唇在動。
“你不是說可能性還是有的嗎?”
“有是有,但是不大。”
“你不是說開刀孩子一定保不了嗎?”
“是啊。”
“你仍舊認為她不可能再生一個嗎?”
“要說絕對不能生也不是的,不過可能性不大。”
“她很強壯,”索密斯說,“我們冒一下險。”
醫生極其嚴厲地看著他。“你要負責的,”他說,“是我自己的妻子,我就做不了。”
索密斯的下巴朝上一抬,就像吃了人家一拳似的。
“那裏我能幫什麼忙嗎?”他問。
“不必了。你不要來。”
“那麼我在畫廊裏等著,你知道那個地方。”
醫生點點頭,上樓去了。
索密斯仍舊站在原來的地方,凝神在聽。“明天這個時候,”他想,“她可能死在我手中了。不!這不公平-說得太可怕了!”方才的佗傺心情又來了。他上樓進了畫廊,在窗口站著。外麵刮的是北風,空氣很冷,很清澈,天色碧藍,一片片厚重的白雲追逐過去,從顏色開始變成金黃的列樹中望出去,河水也是藍的,樹林全染上富麗的色彩,像燒著的火,像擦亮的銅-一片早秋景色啊!如果是他自己的生命,他肯冒這樣的危險嗎?“可是她寧可冒險喪失我,”他想,“也不肯喪失孩子!她並不真正愛我啊!”她是一個女孩子,又是法國人-你能指望什麼?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對他們的婚姻、對他們的前途來說,最要緊的就是一個孩子!“我為這件事情吃的苦頭可多了,”他想,“我決不放手-決不放手。有可能兩個都保得了-有可能的!”人總是不肯放手的,一直抓到東西從他手裏被拿走時才肯放手-人是天生不肯放手的!他在畫廊裏開始兜起來。最近他買了一張畫,在他看可算是一筆小財氣,所以在這張畫前站著-畫的是一個女孩子,暗金的頭發看上去就像一頭金屬絲,眼睛凝視著手裏拿著的一個金黃色的小怪物。便在這種痛苦的時候,他還能夠微微感到這是天大的便宜貨-還能夠欣賞畫上麵的桌子、地板、椅子、女孩子的身條、臉上專注的神情、暗金絲的頭發、小怪物的鮮明金黃色。收藏油畫,人愈來愈發財!這有什麼用處呢,如果……他猛然轉身,背對著畫,走到窗口,他養的鴿子有幾隻已經從鴿房四周的鴿塒上飛了起來,正在北風中展翅飛翔。雪白的羽毛在明澈的日光裏簡直耀眼。鴿子飛遠了,在天上畫著字。這些鴿子是安妮特親自喂的,她喂鴿子時看上去真美。鴿子都在她手上吃食,它們都知道她是個直心眼兒。他喉管忽然覺得堵著。她不會死-不能夠死!她太-太懂事了;而她很強壯,的確強壯,跟她母親一樣,盡管那樣白皙、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