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他說。

“你要賣多少錢?”

“照原價。”

“好的,”普羅芳德先生說。“我很願意買這張小的畫。後期印象派-這些人已經完全過世了,不過很有趣。我對藏畫不大感興趣,不過也有幾張,就那麼少數幾張。”

“你感興趣的是什麼呢?”普羅芳德先生聳一下肩膀說,“人生非常之像一群猴子在搶空果殼。”

“你年紀還輕,”索密斯說。這個家夥如果一定要發什麼議論,也用不著暗示財產不牢算。

“我電不愁,”普羅芳德先生說,微笑著,“我們生,我們死。半個世界在餓著肚子。我在自己本國養了一群小孩子,可是這有什麼用?等於把我的錢扔在河裏。”

索密斯望望他,轉身去看自己的郭雅。他不懂得這個家夥要的是什麼。

“我的支票上要開多少錢呢?”普羅芳德先生追著問。

“五百鎊,”索密斯簡短地說,“不過你假如並不怎麼感興趣的話,我看你還是不要買吧。”

“沒有關係,”普羅芳德先生說,“我很高興買下這張畫。”

他用一支鑲了很多金子的自來水筆簽了一張支票。索密斯望著他寫支票,心裏很不舒服。這個家夥究竟怎麼會知道他想賣掉這張畫呢?普羅芳德先生把支票遞給他。

“英國人對畫表現得真有趣,”他說,“法國人也是這樣,我的國家的人也是這樣。他們全都很有趣。”

“我不懂得你的話,”索密斯說得口氣很硬。

“就像帽子一樣,”普羅芳德先生撲朔迷離地說,“一下大,一下小,一下翻上去,一下翻下來-這就是風氣。真好玩。”他微笑著,重又飄然走出畫廊去了,和他抽的上等雪茄的煙一樣淡,一樣不實在。

索密斯已經把支票拿在手裏,他的心情就好像占有權內固有價值受到質問一樣。“他是個絲毫沒有國家之偏見的人,”索密斯心裏說,同時看見普羅芳德和安妮特從走廊下麵鑽出來,漫步穿過草地向河邊走去。他妻子看中這個家夥什麼地方,他可不知道。要麼是他能夠講她的祖國語言。就在這時,他心裏掠過一點普羅芳德先生會叫做的“小小疑慮”:安妮特太漂亮了,跟這樣一個“沒有國家之偏見”的人一起走,是不是合適。即使距離這樣遠,他也能望見陽光中普羅芳德的雪茄嫋出的一縷縷青煙,望見他的灰色鹿皮鞋、灰色帽子-這家夥是個紈絝子弟!他還能夠望見自己妻子的頭迅速地轉動一下,在她可愛的頸子和肩膀上豎得那樣筆直。她頭的這種姿勢總使他覺得太有點賣弄,有種目空一切的派頭-並不很神氣。他望見他們沿著花園盡頭的小徑走去。一個穿法蘭絨褲子的年輕人在那裏和他們搭上-一定是星期天來的客人,河那邊來的。他又回過頭去看自己的郭雅,眼睛瞪著那個芙蕾的替身,心裏煩著威尼弗烈德還來的消息,忽然聽見他妻子的聲音說:

“米契爾·孟特先生,索密斯。你約他來看你的藏畫的。”

就是他在科克街附近畫廊裏碰見的那個興高采烈的年輕人!

“你看,我來了,先生,我住的地方離龐缽尼隻有四哩路。天氣真好啊!”

這就是一時大方的結果。現在索密斯把這位客人打量一下。年輕人的嘴長得非常之大又彎-他好像總咧著嘴笑。他為什麼不把上須全留起來?就留這麼愚蠢的一小撮,看上去就像音樂劇院的小醜。時下的這些年輕人真是胡鬧,究竟為什麼要留這點牙刷的胡子或蛞蝓的腮須,簡直是故意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哼!浮而不實的家夥!別的方麵還像樣子,法蘭絨褲子很幹淨。

“很高興看見你!”索密斯說。

年輕人的頭本來在四下張望,這時忽然變得呆看了。“呀!”他說,“好畫!”

索密斯看出這一句話是指的那張郭雅畫本,真是百感交集。

“是啊,”他淡淡地說,“這不是郭雅。是個摹本。因為有點像我女兒,我才找人臨摹下的。”

“難怪喲!我覺得這個臉好像見過。她在家嗎?”

這樣坦率地感興趣簡直使索密斯招架不住。

“她傍晚就回來,”他回答,“我們看看畫怎樣?”

索密斯和他就這樣兜著看起畫來,這是他從來不感到厭倦的。他想一個人會把摹本當做真跡,就是懂畫,他的認識也就很有限了,可是兩個人一段接一段,一個時代接一個時代的畫看了過去,年輕人一些坦率而恰當的話卻使索密斯有點驚異起來。他生來就很精明,甚至在他的偽裝下也能感覺出來。三十八年的時間花在這惟一的嗜好上,並不儀儀使他隻懂得這些畫的市價,而不懂得一些別的。他可以說是畫家和畫商之問不可少的一環,為藝術而藝術,以及一切相似的話,當然是狗屁。可是高雅眼光和良好的鑒賞力卻是要緊的。一件作品能得到相當多的有讚賞力的人稱賞,就決定了這張畫的市場價值,換句話說,就使這件作品真正成為“藝術品”。這種看法並沒有真正的分歧。他而且對那些綿羊似的啞巴客人,睜著一雙大白眼的客人,相當的熟悉,所以聽見孟特看見一張毛甫隨口就說:一挺不錯的幹草堆!看見一張詹姆士·馬裏斯就說:“他不過隨便畫了就裱!馬休才真正了不起,先生,你能夠鑽得很深,”索密斯並不覺得稀奇。一直等到年輕人站在一張惠斯勒麵前,吹了一聲口哨說道,“先生,你覺得他真正看見過裸體女人嗎。”索密斯才忍不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