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佐恩,我懂得。”
在這種隔離的情況下,他有一個無比的機會來領略一些做兒子的很少能理會到的母愛的深厚。由於肚子裏有事情瞞她,他當然變得過分敏感,而南歐的民族風尚又刺激了他對母親這種美麗典型的傾倒。他過去習慣聽見人稱她是西班牙美人,可是現在他看出完全不是這回事。她的美既不是英國美、法國美、意大利美,也不是西班牙美-是一種特殊的美-他也很欣賞母親那樣的玲瓏剔透,這是他以前沒有過的。比如說,他就說不出她是否看出他在全神貫注地看那張郭雅的《摘葡萄》,或者是否知道他在午飯後和第二天早上又溜出去,第二次、第三次在那張畫前麵足足站上半個鍾點。當然,這張畫並不像芙蕾,然而照樣能使他感到情人們所珍視的那種回腸蕩氣滋味-使他想起她站在自己床腳邊,一隻手舉到頭頂上。他買了一張印了這張畫的明信片,放在口袋裏,不時掏出來看看,這種壞習慣當然遲早會在那些因愛、妒或者憂慮而變得尖銳的眼睛下暴露出來,而他母親又是三者俱全,眼睛自然更加尖銳了。在格拉那達時,他就完全地被捉著了。那天他在阿爾罕布勒山一處小堡的園子裏,坐在一條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長石凳上;他原應該從這裏眺望風景,可是他沒有。他以為母親在端詳那些剪平的刺球花中間的盆花,可是聽見她的聲音說:
“這是你喜歡的郭雅嗎,佐恩?”
他縮了一下,已經太遲了-那點動作就像他在學校裏藏起什麼秘密資料時可能做出的那樣-他於是回答:“是啊!”
“這一張當然很有吸引力,不過我覺得我還是喜歡那張《陽傘》。你爹一定會大人賞識郭雅敢說他1892年到西班牙時沒有見到。”
1892年!比他出生還要早9年!他父親和他母親在他出生前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如果他們有權利分享他的未來,當然,他也有權利分享他們的過去。他抬頭望望母親。她臉上有某種神情-一種飽受風霜的樣子,是喜怒哀樂、閱曆與痛苦留下的神秘痕跡,使她望去深不可測、莊嚴而神聖,連好奇心都不敢有了。他母親過去的生活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她是這樣的美,而且這樣-這樣-他形容不出那種感覺。他起身站在那裏凝望著山下的城市、麥苗青青的平疇和環繞的群山,在消逝的陽光中閃映的神奇景色。她的身世就像這座古老的摩爾城市的曆史一樣,豐富、深遠、遙遠-他自己的生命到現在為止還隻是這樣的幼稚、愚昧和天真得不像話!他望見西麵的一帶山嶺就像從海中拔起一樣矗立在青綠平原上,按說當初的腓尼基人-一個黝黑、古怪、隱秘的山居民族-就住在那些山嶺裏!對於他來說,他母親的身世就像這個腓尼基人的曆史對於下麵的城市一樣:朝朝暮暮,城中雞鳴犬吠、兒童歡鬧,然而對它的曆史則茫然無知。他母親會知道他的一切,而他隻知道她愛他,愛他的父親,以及她長得很美,這使他感到受了壓抑似的。別人還有一點大戰的經曆,差不多人人如此,他連這個都沒有。他的幼稚和愚昧使他在自己眼中變得渺小了。
那天晚上,他從臥室的涼台上凝望著城中的屋頂-那就像嵌上黑玉、象牙和黃金的蜂窩,事後,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傾聽著鍾在報時時哨兵的呼喚,一麵在腦子裏吟成下麵這些詩句:
深夜裏的呼聲!沉睡著的古老的西班牙城市,
在它皙白的星光下看去是那樣黑漆漆地!
清澈而纏綿的聲音,它訴說些什麼悲痛?
是否那守夜者,講著他太平無事的古話?
還是個築路人,向明月振起他的歌喉?
不,是一個孤單客在哭訴自己的情懷,
是他在叫喚,“要多久?”
他覺得“孤單”兩個字太平淡,不夠滿意,但是“孤伶”又太過頭了,此外再也想不出兩個短長音的字眼能用得上的。詩寫成時已經兩點過了,再拿來自個兒哼上二三十遍,一直過了3點方才睡去。第二天,他把詩抄出來,夾在寫給芙蕾的一封信裏,他總要把信寫好方才下樓,這樣就可以心無掛礙地陪他的母親說笑了。
就在同一天快近中午的時候,他在自己旅館的瓦頂平台上,感到腦後忽然隱隱的一陣子痛,眼睛裏有種怪感覺,人要作嘔。這是太陽和他太親熱了,中了暑。往後的三天全在半昏迷中度過,除掉前額上的冰塊和他母親的微笑外,他對什麼都隻有一種遲鈍的、痛楚的冷淡感覺。他母親從不離開房間一步,總是靜悄悄地專心一致地守護著他,在佐恩的眼中簡直像個天使。可是有時候他會極端地自憐自艾,並且希望芙蕾能看見他。有幾次他痛苦地想像著自己和她、和塵世的永訣。他甚至擬了一個由他母親轉給芙蕾的遺言-可憐的母親啊!她一直到死都會懊悔不該分開他們-可是他也很快看出現在他可以借口回家了。
每天傍晚時會傳來一連串的鍾聲-一串宕蕩的叮當聲從下麵城市裏升起來,然後又一個個落了下去。他聽到第四天傍晚時,忽然說道:
“媽,我想回英國去,這兒太陽太厲害了。”
“好的,親愛的。等你能夠上路時,就走。”立刻他覺得自己好過了些-但也卑鄙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