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武士橋旅館之後,他走進自己的起坐問,按鈴叫茶。安妮特和芙蕾都沒有回來。那種孤零零的感覺又來了。這些旅館!現在大得多麼可怖啊!他還記得當時的旅館就沒有比郎家賓館、布朗客棧、莫萊旅社或者達維司托克旅館更大的,還記得當時人們看見蘭更旅館和格蘭德旅館都搖頭表示不滿。旅館和俱樂部-俱樂部和旅館,今天簡直沒有個完!索密斯剛才在貴族板球場上目睹過傳統和繼承的奇跡,現在又對這個他六十五年前出生的倫敦的變遷產生了幻想。不管公債要漲價與否,倫敦早已變成一塊碩大無比的產業了。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產業了,除非是在美國的紐約!當前的報紙上誠然有不少歇斯底裏的言論,但是任何人,像他這樣記得六十年前的倫敦,而且看見今天的倫敦的,都懂得財富的生產力和彈性。他們隻要保持頭腦冷靜,穩步前進就行。怎麼!他還記得那些鋪路的石子和鋪在馬車裏麵的臭稻草。還有老倜摩西-如果他還有記憶的話,什麼事情他都會告訴他們今天的局勢雖然動蕩,人心雖然惶惶,但是倫敦和泰晤士河仍舊在那兒,大英帝國仍舊在那兒,一直伸到地球的邊緣。“公債要漲價!”他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一切都看你是怎樣一個民族。索密斯性格裏勇猛的一麵這時全引起來了,他睜大一雙灰色眼睛瞠視了半天,後來還是牆上掛的一張維多利亞時代的板畫打亂了他的心思。這家旅館買了三打這樣的畫,那些老旅館裏的舊獵景和《浪子曆程》很有看頭-但是這些低級趣味的東西-也好,維多利亞朝代的趣味總算完結了!倜摩西說的,“你告訴他們不要放手!”可是在這個人人講“民主原則”的現代混亂中,你抓著什麼不要放手呢?哼,連私人生活也受到威脅了!一想到私人生活說不定也要毀滅,索密斯把茶杯推開,走到窗口,試想自己比海德公園裏那些占有花樹和浪潮的人群並不占有得更多一些?不行,不行!私人所有權是一切值得占有的東西的基礎。這個世界不過是有一點離開正常,就像狗有時候在月圓時偶然發瘋,跑出去整夜追逐兔子一樣。但是世界和狗一樣,卻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知道哪兒的床鋪最暖和,因此一定會回到它惟一值得居住的老窩來-回到私有權上來。世界不過是暫時回複童年,就像倜摩西那樣-把好菜首先吃掉!

他聽見身後一點聲響,看見自己妻子和女兒都回來了。

“你們都回來了!”他說。

芙蕾沒有回答,她站在那裏望了父親和母親一會兒,就溜進自己臥室去了。安妮特給自己斟上一杯茶。

“我預備上巴黎,到我母親那裏去,索密斯。”

“哦!上你母親那兒去嗎?”

“對。”

“去多久?”

“不知道。”

“你幾時走呢?”

“星期一。”

她真的上她母親那兒去嗎?奇怪,他這樣的不在乎!奇怪,她看得多麼清楚,隻要事情不鬧出來,他是不會在乎的。忽然問他在她和自己之間清楚看見那天下午他看見的那張臉-伊蓮的臉。

“你要錢嗎?”

“多謝你,我夠用了。”

“很好。你回來時告訴我們一聲。”

安妮特放下手裏盤弄著的一塊蛋糕,從黑睫毛中間望出來,說:

“有什麼口信要我帶給母親嗎?”

“替我問好。”

安妮特伸了個懶腰,兩手插在腰間,用法文說:

“索密斯,你從沒有愛過我真是幸運!”隨即站起來,走了出去。索密斯很高興她說的法文-好像這一來就可以不理睬。又是那張臉來了-蒼白的臉,深褐色的眼珠,仍然那樣美!他的內心深處湧起了一陣殘餘的溫情,就像一堆灰燼裏遺留的火星一樣。而且芙蕾偏又對她兒子那樣的傾心!真是巧得很!然而,巧事情真有嗎?一個人走到街上,一塊磚頭掉到他頭上。啊,這當然是碰巧。但是這件事情!他女兒說的,“是遺傳”。她-她真是“不放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