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盡管有他們這樣的人,國家仍舊擴張了。他們曾經在這個擴張過程中起了製止、控製和保衛的作用,而且相機利用-當你想起“杜薩特大老板”創業時還是個窮光蛋,然而他的直係親屬,照格拉德曼估計,已經擁有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的財產,這真不能算壞啊!然而他有時卻不免覺得這個家族的幹勁已經耗盡,他們的占有本能已經在消逝。這個第四代-他們好像已經沒有能力賺錢了:他們從事藝術、文學,農業或者軍事,或者靠遺產生活-沒有雄心,也沒有堅強的毅力。如果不小心的話,全都要沒落下去。

索密斯從墓表這邊轉過身來麵對著風向。這裏的空氣應該是鮮美的,可惜他腦子裏總念念不忘這裏麵夾有死亡的氣息。他兀立不安地凝望著那些十字架、骨灰瓶,天使、“不謝花”豔麗的或者凋殘了的鮮花,忽然間望見一處和這兒任何一塊墓地都不一樣,引得他隻好走過幾處墓地去看看。一個很幽靜的角落,灰色的粗花崗石砌成一座笨重的怪樣子的十字架,旁邊種了四株蒼鬱的杉樹。墓地後麵有一個小小的黃楊籬圈起來的花園,前麵又朝著一株葉子變得金黃的樺樹,所以在別的墳墓中間顯得比較寬敞。在這個傳統的公墓裏,這簡直是沙漠中的綠洲,很投合索密斯的藝術眼光,所以他就在陽光裏坐下來。他從那棵樺樹的金黃葉子中間眺望著倫敦,心裏湧起一連串起伏的回憶。他想到在孟特貝裏爾廣場時期的伊蓮,那時候她的頭發是暗金色,她的雪肩還是屬於他的-伊蓮,他一生的情之所鍾,然而她拒絕為他所有。他看見波辛尼的屍體躺在那個四壁白牆的太平間裏,看見伊蓮坐在長沙發上像一隻垂死的鳥,眼睛呆直。他又想到她在波隆森林坐在那座尼奧比緣銅像旁邊,重又拒絕了他。想像又把他帶往芙蕾快要出世的那個十一月裏的一天,自己站在那潺潺的河流旁邊,許多落葉在映綠的河麵上漂著,河裏的水藻像許多水蛇不停地在搖擺探索,永遠扭著,盲動著,羈絆著。想像又把他帶到那扇敞開的窗戶前,眺望著外麵寒冷星空下的海德公園,在他身後睡著他死去的父親。他又想起那張《未來的城市》,想到那個男孩子和芙蕾的初遇,想到普羅斯伯·普羅芳德的雪茄發出一縷縷青煙和芙蕾站在窗口指著下麵那個家夥探頭探腦的樣子。他想到曾經看見和那個死掉的家夥在貴族板球場看台上並排坐著;想到在羅賓山看見她和那個男孩子、想到芙蕾癱在長沙發角落上、想到她的嘴唇抵著他的麵頰,和那聲道別的“好爹爹”。忽然問他又看見伊蓮一隻戴了淺灰手套的手向他抬一下,表示最後的擺脫。

他坐在那裏很久很久,緬懷著自己一生的事業,這一生在占有意識的逐鹿上他是始終如一的,他甚至拿逐鹿上的一些失敗來安慰自己。

“出租”-那個福爾賽世家時代和福爾賽世家生活方式,那個人們可以毫無阻礙、毫無疑問地占有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投資、自己的女人的時代-出租了。現在是國家占有了或者將要占有他的投資,而他的女人占有了自己,天知道誰將要占有他的靈魂。“出租”-就是這個健康的、單純的信條!

現在變革的浪潮正澎湃前進,隻有它深具破壞性的洪水過了高峰時才有希望看見新的事物、新的財產。他坐在那裏,潛意識裏感到這些,但是思想仍舊死盯著過去-就像一個人騎著馬駛進深夜然而麵向著馬尾巴一樣。浪潮橫越過維多利亞時代的堤防,卷走了財產、習尚和道德,卷走了歌曲和古老的藝術形式-潮水沾在他嘴裏,帶來了血一樣的成味,在這座長眠著維多利亞主義的高門山腳下輕輕拍擊著。而索密斯高高坐在山上最獨特的一個地點,就像投資的神像一樣,卻在拒絕傾聽那無休止的潮聲。本能上他將不和它抵抗-人這個占有動物的原始智慧他有的太多了。這些潮水在完成其取消和毀滅財產的定時狂熱之後,就會平靜下來;當別人的創造和財產充分地遭到粉碎和打擊之後,這些潮水就會平息退落,而新的事物、新的財產就會從一種比變革的狂熱更古老的本能中-家庭的本能中-升了起來。

“我才不管,”普羅斯伯·普羅芳德說過。索密斯這時沒有說“我才不管”-這是法文,而且這個家夥是他的股上刺-可是在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變革隻是兩種生活形式之間的瞬息死亡,破壞必然讓位給新的財產。

出租的牌子掛上了,舒適的家讓出來,這有什麼關係?有一天總會有人跑來,又在房子裏住下。

坐在這裏隻有一件事情使他不能平靜下來-內心裏那種淒涼的渴望,因為陽光像魔法一樣照著他的臉,照著浮雲,照著金黃的樺樹葉子,而且清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是那樣的溫柔,而且這幾株杉樹綠得是這樣濃,而且天上已經掛起了淡淡一鉤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