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賬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裏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裏拉著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麼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麼,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隻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東二道街上的紮彩鋪,就紮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裏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裏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發的、毛頭發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麼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裏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麼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擁著。這有什麼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地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裏,又得照舊地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裏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隻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麼?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麼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蘭河城裏,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裏邊更沒有什麼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裏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閑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鬥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