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已成定局了,你扳不轉來了,”年輕人頗為狼狽地說,“我在你麵前有錯,我樂意請你原諒。但是,想要讓我把冬尼婭還你,你甭想。她會幸福的,我向你發誓。再說,她不可能跟你過一輩子吧?她愛我,她對從前的環境已經厭棄了。不論是你還是她——你們都不要忘記,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然後,他給站長袖口裏塞了點兒東西,打開門,於是站長自己也搞不清怎麼就到了街上。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站住好久不動,後來他發覺袖口裏塞了一團紙。他取出來展開一看,卻原來是幾張揉得皺巴巴的五盧布和十盧布的鈔票。他眼眶裏又湧出了淚水,這是憤怒的眼淚!他把鈔票捏成一團,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勁地踩,憤然而去……走了幾步,停住腳,想了想……再回轉身……但鈔票已經沒了。一個衣冠楚楚的後生看到他,便跳上馬車,一屁股坐下,對車夫說:“走!”

站長不去追趕。他決定回到他的驛站去,但他想在動身前至少得跟他可憐的冬尼婭見一麵。為了這事,兩天以後他又去明斯基那裏。但這一回勤務兵很嚴厲地對他說,老爺任何人也不接見。拿胸膛把他從前廳裏頂出來,然後使勁地關上門,門差點碰到他的鼻子。老站長在門外站了許久,終於走了。

就在這一天黃昏時候,他在救苦救難大教堂做了禱告,沿著翻砂街走過去。突然,一輛華麗的轎車急馳而過,站長認出了車上坐著明斯基。轎車停在一棟三層樓房的大門前,驃騎兵軍官下車跑上了台階。他感到自己的禱告有了成效,便轉過身,走到車夫跟前。

“這是誰家的馬車,老弟?”他問,“可是明斯基的嗎?”

“正是。”車夫回答,“你有什麼事嗎?”

“是這麼回事,你家老爺吩咐我送張條子給他的冬尼婭。可我記不得他的冬尼婭住在什麼地方。”

“往這上去,第二層。不過,你的條子來遲了,老兄!現在,老爺本人已經在她那兒了。”

“無所謂的,”站長說,心悸魄動,心頭有股頗難言喻的滋味,“謝謝你的指點,不過,我還有我的事情要辦。”說了這話,他就走上樓梯。

門關著。他按了門鈴,幾秒鍾之後,裏麵有了動靜,門開了。

“阿芙朵琪婭·薩姆鬆諾夫娜住這兒嗎?”

“是這兒,”年輕的女仆回答,“你找他有什麼事?”

站長不理女仆,一直走進客廳。

“喂!喂!”女仆在後麵叫起來,“阿芙朵琪婭·薩姆鬆諾夫娜有客到。”

但站長並不停步,一直朝前走。頭兩間房裏很暗,第三間房裏有燈。他走到開著的門邊,停住腳。房間陳設華麗,明斯基正坐著出神。冬尼婭周身珠光寶氣,穿著時髦,側身坐在明斯基靠椅的扶手上,活像個英國馬鞍上的女騎士。她情意纏綿,注視著明斯基,一綹烏黑的鬈發纏繞在自己的纖指上。可憐的老站長啊!他從來沒有見過女兒竟有這般美豔。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愛女。

“哪位?”她漫不經心地問,並沒有抬頭。

他依舊沒有吭聲。冬尼婭便抬起頭來……她尖叫一聲,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驚,彎下身去把她抱起,這時,他瞅見了站在門口的老站長,便放下冬尼婭,氣勢洶洶地向老人走過來。

“你來做什麼?”他咬牙切齒,氣極敗壞地說,“你幹嗎老纏著我?你這土匪!難道你想殺死我嗎?出去!滾!”一隻有力的手一把揪住老頭的衣領,僅僅一推,他便到了樓梯上。

老頭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的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狀。但是,老頭想了想,擺擺手,決心忍氣吞聲算了。兩天以後他從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站,繼續工作。

“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啦!”最後他說,“我失去了冬尼婭,一個人過活,得不到她的半點消息。她活著,還是死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這種姑娘,她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過路浪子騙了去,養一陣子然後扔掉了事。這種傻丫頭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羅綺,一眨眼,明日就跟窮光蛋一道去掃街了。我有時想,我的冬尼婭或許已經淪落了,想到這點,不由得把心一橫,但願她快點死掉……”

說這故事的時候,老站長幾次喉嚨作梗,泣不成聲。他操起上衣的下擺愴然擦掉淚水。他掉淚,部分原因倒要怪果露酒,他灌下去足有五杯。不管怎樣,這一滴滴淚珠兒強烈地感動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懷老站長,使我久久惦記著可憐的冬尼婭。

不久前,我又路過那座驛站,我記起了我的朋友。我打聽到他管理的那個驛站已經撤銷了。我問:“老站長還在世嗎?”沒有人能夠肯定回答。我決定去尋訪那熟悉的老地方,便租了幾匹馬到了H村。

那是深秋時節。灰蒙蒙的雲層布滿天空。冷風從收割了的田野上撲麵吹來,刮落枝頭的黃葉和紅葉,飄飄亂舞。進村時太陽快落山了,我在驛站小屋旁邊停車。門廳裏走出來一個胖婆娘,她告訴我:老站長過世快一年了,他原先的房子裏住下了一個釀酒師傅,她便是那人的老婆。我感到白跑了一趟,並且惋惜花掉七盧布。

“他怎麼死的?”我問胖婆娘。

“喝酒醉死的,老爺!”

“他埋在哪裏?”

“就在村子邊上,挨著他老伴的墳。”

“帶我到他墳上去看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