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餘樂腦子裏轟轟炸響,倒不是電腦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那不過是一些學術資料,現在她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她匆忙下樓,打開車庫,一進去便發現地麵上有幾處棕色的泥土,箱子周圍的記號被破壞掉了。她兩腿發軟地進入地下實驗室,對方不給她任何機會心存僥幸,她在鎖著實驗記錄本的抽屜上所做的記號也被破壞了——她放了一粒麵包屑在抽屜的屜沿上,現在它落在地上了——鎖沒有被破壞掉,但是這不能讓她安心,因為打開抽屜她便知道對方已經把實驗記錄都看過了:其中一本筆記本裏夾著的頭發消失了,對方也許已經拍下了照片。
柳餘樂頹然地坐到椅子上,不止是心疼那些研究成果,恐懼像一隻巨大怪獸的手掌,把她整個兒攥住了。
10
食盤裏的飯菜都涼透了,柳餘樂隻吃了幾口,解毒科裏的忙碌可以暫時填滿她的大腦,但是食物不能。雖然她和柳斌已經連夜將實驗室裏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一周過去了,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她仍然無法感到安穩。這幾天她常常夢到董和,她看見他坐在駕駛室裏,滿麵血汙,仍在開車,他獰笑著撞向每一輛迎麵而來的汽車,然後他和他的車像幻影一樣消失在撞擊的那一刹那。
這個夢境很詭異,車禍最終被認定是董和的全部責任,據說監控錄像表明董和是自己開車撞上那輛大貨車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與自殺無異。同行們隻是感歎,但都不覺得太奇怪,醫生本來就是自殺高發的職業之一,工作壓力、病人的負麵情緒、愧疚、焦慮、家庭矛盾、孤獨、偏見……它們不會被新陳代謝掉,隻會日積月累地,一點一點地,煉成誰都解不開的毒藥。
柳餘樂想著董和死的前一天對她說話的樣子,她看見了她以前從未在他身上發現的城府,他有多深,那毒就有多烈。他藏著很多秘密,她的秘密隻占據了相當小的一點位置,她對他不會有致命的影響力,柳餘樂相信導致他瘋狂舉動的心理因素與她本身無關,但正是這種無關讓她沒辦法不緊張。董和的背後還有別人,董和知道的事他們也知道,現在則知道得更多,他們在看著她,他們就在這個醫院裏,柳餘樂有這個直覺,他們就在那些每天與她打招呼的人群之中,她叫著他們的名字,看著他們的臉,但是無法從這些臉的背後把他們認出來。柳餘樂環視著食堂裏坐著吃飯的同事們,也許就在這裏麵。他們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可是她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
“胃口不好,還是心情不好?要不要談一談?”一個高顴骨、大眼睛的女人端著食盤在她的對麵坐下來,擋住了柳餘樂的視線。柳餘樂苦笑了一下,這是容西醫院特聘的心理醫生宋梅雅,由於董和的事情,這幾日她總是不斷找人談話。但大家都不太配合,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她。
“醫生也是人,不要以為生病隻是身體的事,身體受了傷,精神也同樣會受傷。”宋梅雅說道,“我觀察你一陣子了,出院之後,你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呢,我覺得這不是個好現象。”
“隻是有些累,身體還沒有複原。”柳餘樂說,“不強撐著吧,病人在那裏等著;強撐著吧,又怕真把那一根弦給繃斷了。我打算跟組長申請,多招幾個人進來緩解一下,這才能治本呢。”
她把話都說死了,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否認了心理治療的作用。柳餘樂故意要得罪宋梅雅,她不想被心理醫生纏上,心理醫生是一個禁區。她這輩子怕是不會去任何一個心理醫生的辦公室的,她的秘密大約真的隻有存在樹洞裏最安全。
但心理醫生是不容易被得罪的,宋梅雅哈哈笑了兩聲,然後說道:“其實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而不是由你們來扛,你們又不是導致他們生病受傷的原因,所以不管你們救不救得了,你們都不欠任何人的。但你們總是喜歡把不是自己的東西硬往自己身上扛,結果呢,肯定扛不起的。”
柳餘樂吃驚地看著宋梅雅,這句話聽起來絕不該是一個心理醫生對醫生的建議。它有一點刺耳,但同時也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宋梅雅繼續說道:“治病救人隻是一種能力而不是一種責任,能力有局限也很正常,你得接受一個事實,你不是神。那些人以為花了錢就可以讓別人替他們修改命運的想法根本就是荒謬的,你是為了錢當醫生的嗎?”
“我就沒想過錢的事,”柳餘樂回答,“我隻是盡職盡責就好。”
“你看你看,你並沒有跟他們做交易嘛。”宋梅雅說,“錢能買到的是一個活下去的機會,而不是結果,醫院靠這個賺錢,這是它的投機生意,它為了這個生意發給你們工資,養活你們,但你們不是在做生意,你們隻是一群有救人能力的人,你們不需要管這個生意是不是道德。很多醫生跟我說,他們之所以選擇當醫生是因為很喜歡那種把人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成就感。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