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梟雄(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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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津最討厭月圓之夜。

依照他從醫五年的經驗,月圓之夜總是最忙碌的夜晚。不到四個小時,他至少已經給三個癌症患者注射了強效止痛針,其中有兩個已經注射了兩次,病房裏的呻吟聲還是此起彼伏,幾乎每個患者都出現了狀況,隻是程度不同而已。

月亮慢慢地升到最高處,仿佛是一個最美麗的棺材,等著迎接即將出現的新主人。李津讓護士們打起精神——他預感到幾個危重患者可能熬不過今夜。當他把同樣的警告傳遞給那些病人的陪床家屬時,看到的是對方臉上的麻木與茫然——對噩耗的麻木和對死亡的茫然,那甚至是一種帶著解脫色彩的茫然。絕症之所以稱為絕症,是因為它所破壞的並不隻是患者的身心,它最可怕的症狀是株連——人們可以找到方法避免被傳染,但卻沒有辦法製止株連——親情、愛情、友情就是那條把他們和病人連接在一起的鎖鏈,除非他們斬斷它,否則他們便注定會被拖入那個深淵——家底被一點點地抽空掉,生活被一點點地蠶食掉,親情也被沒有盡頭的疲倦和周而複始的失望腐蝕殆盡……他們期盼結束,他們期盼死亡。

李津憎恨這樣的放棄,這樣的妥協,這樣的背叛。他更加憎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寒窗20年所學到的東西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到最後,唯一能幫助那些人的方法竟然是把他們推給毒品……這一切似乎都在印證一個可怕的道理:天使不能終止痛苦,但是魔鬼可以。

“李大夫……”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他,“你能過來一下嗎?”

他強笑著轉過頭走過去,召喚他的是12號床的老頭申華容,這個身患骨癌的家夥眼神奇異地亮,那明亮與滿身頹敗枯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是快要燃盡的蠟燭頭上的火星。

“我身上癢癢,”老頭抱怨,“你給我看看吧?”

他總是在要求醫生給他看病,竭力證明除了骨癌之外他還有諸多儲備良久的苦難,他時刻都在召喚護士,“我要喝水”“我頭痛”“我睡不著”“我好像發燒了”……他會在夜裏大聲呻吟,他是值班護士的噩夢,也是他家人的——他們很快就消失了,隻把錢按時打進醫院賬戶。

“人老了沒意思哦,養子女沒意思哦,久病床前無孝子啊,他們這樣對我以後也就是我這樣的下場啊……”

“哪裏癢啊?”李津強忍住不耐煩地打斷老頭的抱怨,知道如果不例行公事,這樣的咒罵很快就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腳心癢。”出乎李津的意料,這次老頭子居然說了一個十分具體的位置。李津掀開他的被子下角,露出後者的唯一的腳丫子,另一隻已經連同小腿一起被截掉了,但是並沒有阻止癌細胞在他身體裏擴散。

李津側頭看著老頭的腳心,隻見枯瘦的腳底板上,居然真有一隻白色的小蟲子在蠕動,他的第一反應是蛆——這個長期臥床的病人長有褥瘡。

“你們怎麼搞的?我說過不止一次了,有褥瘡的病人必須天天清潔,你們自己過來看這是什麼。”李津惡心地皺皺眉頭,揮手叫來兩個護士,他憎恨她們的散漫,更憎恨這樣的散漫是源於他的無能為力,因為他什麼也改變不了,所以他在這裏也失去了最起碼的威信,護士們甚至實習生們似乎總是在敷衍他的醫囑。李津指著病人的腳心,然後他卡殼了——因為那隻小蟲子居然不見了:“嘿?!”

他幾乎把臉都湊到了腳丫子上,腳踝、床單、褲子、被子……他又看見它了,在靠近床尾欄杆的地方,一條白色的行動緩慢的小蟲。

“喏,喏,就這個!”他興奮地指著它,就在這一瞬間,那隻小蟲忽然以一種他想象不到的速度極快地跳到了他的左手背上,他惡心地猛甩著手:“呀呀!”接著他看見它在他的皮膚上消失了——不是被甩掉了,而是直接鑽進了皮膚裏。

“啊!”他驚駭的叫聲把周圍的人都嚇壞了。

“李大夫你怎麼了?”一個小護士靠過來問,“被咬了?”

他倒寧可是被咬了,他的手背上起了一個紅色的小斑點,就像是被蚊子咬過,不痛,有些癢,但不是在皮膚表麵,像是有什麼在皮下迅速爬行——李津狐疑地反複仔細檢查著自己手背上的皮膚,紅點中間的咬口還沒針眼大。

“你們把衣服給他換了,床單、被子全部換。”李津下完命令之後幾步走出了病房,他幾乎是衝進了值班室的衛生間。他脫光,衝澡,一寸寸地瞪著自己的皮膚,鏡子裏的裸體上沒有異物。唔,應該是看花眼了,他對自己說,卻把更多的肥皂抹到自己身上,水流衝走了泡泡,卻沒有衝走那種恐懼感,它們在他的血液裏拚命繁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害怕,在這裏做了主治醫生後他很少不混亂,但卻是首次這樣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