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良沒按通話鍵, 於是那隻手機就倔強地響個不停。

她捏著手機, 側頭瞟向丁言, 等他主動解釋他突兀地出現在這艘飛船的原因。

丁言倒也配合:“我一個高中同學是範特星人, 五天後舉辦婚禮。”

溫小良心裏翻了個大白眼。她和他一個高中, 怎麼不知道他還有個範特星的同學?

她當然不會傻到將這句質疑說出來。扭開臉, 她按掉來電, 把手機調成靜音,再從行李包裏取出眼罩戴上,最後整個人往椅背裏一靠, 從頭到腳很直白地寫著“即將入睡請勿打擾”。

眼罩隔絕了視線,可感知力還在。她半躺在那裏,清楚地感受到來自丁言的注視, 像一張疏而不漏的網, 籠罩她,觀察她, 判研她。

她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

溫小良已經死了, 他還盯著“溫當當”做什麼?他還想從“溫當當”身上得到什麼?

——丁言敢肯定, 溫當當一定隱瞞了某些事。或許是關於他自己的, 或許是……關於溫小良的。

溫當當的言談舉止和他平時不同。這種差別, 不熟悉他的人看不出來, 可映在丁言眼裏,就像雪地裏的腳印那麼鮮明。連丁言自己都不明白怎麼能一眼識破他的異樣,或許隻能用“危機中的直覺”來解釋。

是的, 自從溫小良病逝的消息傳來, 丁言就像一頭陷進沼澤的孤狼。難以置信,憤怒,痛苦……被逼入絕境的凶獸反而激發了所有潛力,他不止用眼睛去觀察外部世界,同時也開始用直覺去感受。

他暫時還無法確定溫當當隱瞞了什麼,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錯過這最後的機會。如果溫小良還活著……唯一可能知道她下落的,隻有溫當當。

如果她還活著……

視線越過了黑發少年,丁言有些出神地望著對麵窗外的暮空。雲朵被落日賦予了新姿態,幻化為迷亂的晚霞,它們捉摸不定,絢爛詭譎……

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

這種無法捉摸的姿態,就像脫離了人類軀體的“思維束”。

如果她還活著,不論她是以什麼形式活下來,隻要她還活著……隻要她還存在於這個宇宙中。

他一定會找到她。

舷窗外,紅日漸漸沒入雲海。

宇宙飛船穿過一層又一層的積雲,穿過越來越稀薄的空氣,最終衝出了大氣層,進入浩瀚星空。

從現在開始,還要經過七十八個小時,飛船才能抵達它的目的地。

星際航線是由量子計算機經過數億次運算推演出來的,完美避開了所有的紅巨星、隕星群、輻射星雲和黑洞……並且每一秒數據都在實時更新。理論上來說,每艘飛船走的都是最安全的航道。

然而“最安全”這種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有天會被打臉。

溫小良被拍醒的時候,飛船客艙裏已經空了大半。中央廣播裏正放送著書店打烊前常放的《D大調小夜曲》。

她摘下眼罩,一看清眼前那張臉,原本還有些混沌的大腦立刻就清醒了,肩膀本能地繃緊。

丁言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你睡得很沉。”

溫小良沉默。她不想強調“溫當當”是個傷員,需要大量睡眠。

環顧四周,她問:“其他人呢?”

“飛船遇到了螺旋流。他們都去睡眠艙了。”

這麼倒黴?溫小良無語了。

螺旋流是宇宙飛船在航行中可能遭遇的麻煩之一。比起輻射星雲或黑洞之流,螺旋流殺傷力不算強大,但飛船也不敢正麵硬肛。最保險的做法是關掉飛船推進器,開啟自由航行模式……簡單來說就是聽天由命隨波逐流,直到該死的螺旋流過去為止,或許十天,或許十年,一切端看天意。

睡眠艙在飛船的第三層。因為她購買的是二等艙,所以得和鄰座分享一個睡眠艙。

丁言走進睡眠艙後,很自然地就躺到了自己的床鋪上。溫小良抱肩站在艙門前,盯了那隻隔了窄窄一條縫的兩張床幾秒,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行至床邊,直挺挺躺倒,扣好安全帶,一隻手擱在腹部,另一手撈起催眠噴霧就要往臉上噴,那頭卻忽然出聲:“你的電話。”

溫小良手一頓,睜眼看向掛在胸前的手機,來電提示燈恰好在此時結束了閃爍,頁麵跳出一個提示:您有三十二通未接通視頻來電。

她翻看了一下記錄,全是慕斯禮打來的。他撥了這麼多通視頻電話,她沒接,他就一直執拗地重複著,竟不肯發一條短信來說明。仿佛有什麼話無法光憑文字表達,非得麵對麵說個明白。

她瞅著手機,正有些出神,忽然來電提示燈再度亮起——又是他。

鬼使神差的,她按下了接聽鍵,忽然又有點懊悔,手指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掛掉,而是抬手遮住了攝像頭。

這麼一來,從慕斯禮那邊看來,她這邊就全然一片漆黑,但她卻可以通過手機攝像頭看到他那邊的景象。

——他站立著的地方,不久前她也才親身拜訪過。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風景優雅,寸土寸金的……清灣公園。

同時也是“溫小良“的埋骨之地。

慕斯禮的銀發大半變成了灰色,被獵獵的風吹起。大約是因為兩邊距離隔得太遠,無線電不穩定,他的輪廓看起來模模糊糊,似乎隨時都要融進他身後的遠山裏。他的聲音也有些失真,透過話筒,回音似的傳過來:“你送給她梔籽花。”

溫小良瞟了丁言一眼。那是他放的,一大束梔籽花,端端正正地放在“溫小良”的墓碑前。

慕斯禮:“她最討厭它的氣味。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聽筒那邊傳來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顯然,某人送的梔籽花正慘遭毒手。

丁言臉色有些微妙,溫小良看到了他眼裏的鬱悶。在發現她正瞟著他之後,他的神情又添了尷尬,大約在為在兒子麵前送錯了花而感到丟臉。

電話那頭,撕裂聲旁若無人地持續著。溫小良擰起眉,將手機拿得近了些,沉著嗓子問:“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撕裂聲戛然而止。突然寂靜下來的話筒裏,風聲和鳥鳴顯得異常刺耳。不知從何處傳來液體的滴落聲,噠、噠、噠……像血珠滴落在黑石板上。

“我後悔沒一早殺掉你。”

誰也沒想到慕斯禮竟然說出這麼一句。

丁言目光變冷。溫小良倒是依舊坐得穩穩當當,說:“所以——?”接下來你要對我展開萬裏追殺?

她大致能想象這個變態的邏輯:如果他早點幹掉溫當當,就不會有第二個能讓曼塔牙放水的人潛進高塔;沒了協助犯,“溫茉茉”自己是沒能力走到思維分離機的,更不可能啟動機器。

所以一切都是溫當當的錯。沒毛病。

所以呢,你想對溫當當做什麼?

溫小良發誓,隻要慕斯禮話裏敢露出點對溫當當不利的意思,她就要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