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讓·雷維奇
我叫傑羅姆·杜波瓦薩。我年輕時那段時間過得又窮困又悲慘;但是在我發表我的第一部小說《一座墳墓的探求》之後,也就是在我獲得龔古爾獎金的那一天,我的命運發生了轉變。我當時二十五歲,幹的是六年級教師這行可憎的行當。在我的成功公布一個鍾頭以後,我的名字傳遍了法國的大街小巷。在我的出版商的客廳裏,有上百個新聞記者問我:“您比較喜歡哪些作家?……您是不是受了福克納的影響?……”攝影記者喊著:“杜波瓦薩先生,頭朝這邊!”他們好像用身體形成一道屏障,把我跟客廳裏擠滿的人群分開了。最後我終於擠到了這群人中間。我認識了許多文人,他們握著我的手,說:“我非常喜歡您的書。”我常常聽見“才能”這個字眼,這個字眼是文學的本錢。這種以我為中心的熱鬧場麵,我並不覺得討厭,我發覺光榮帶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對這個世界感到陌生。但是,我對這個文學世界還是很中意的。據別人告訴我,那一天,我的態度“自然”得令人詫異;我自由自在地談話、微笑、行吻手禮。其實,一個人要想在交際場中應付自如,隻要把自己當作是在許多影子中間就行了。慶祝一直到夜裏很晚很晚才結束;我真巴望它永遠延長下去。
寫一本書其實很簡單。每一個大學生都辦得到。課程表的目標就是把平庸的學生培養成一個作家,或者說得正確一點,培養成一個批評家。在得到龔古爾獎金以前,我的作品沒有人注意;這個成功給它帶來了上百篇的文章;我隻記住一篇:“二十五歲的杜波瓦薩得到了龔古爾獎金。沒有一個人反對嘉永廣場的評判員的裁決。但是一個這樣輝煌的成功預示著他將來不會有任何好結果。我們可以打賭,杜波瓦薩將來一定是個隻有一本書的人。”成功不久,我離開了教育界;六個月後我又出版了《在一個城市裏散步》。這本書受到的批評非常嚴厲:“杜波瓦薩未免太急躁了一些,在他的第二部文體極不統一的書中,無法再找到他頭一部書裏受到別人那麼稱讚的堅實思想。”但是,公眾並不同意這個看法,我的才能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可。從今以後,法國又多了一位作家。
十年裏出了八部小說,四本論文,三個劇本。我對光榮和財運已經習慣了;我因為寫人不免一死的情況寫得太多,所以已經失去了虛榮心。
在我那個時代,有才能的人相當稀少。但是,我也並不是惟一的一個出名的人,弗特隆也勝過他同時代的人百倍。況且公眾認為我們倆的才能不相上下。我呢,是一個不信教的人,一個無神論者:我的作品觀察人生,在兩個虛無(它出來的那個和它回去的那個)之間來考察它。弗特隆是基督教文學的作家,這種文學雖然並不新奇,但是好像給他革新了,他這個家夥把那些宗教上的偉大主題——罪惡啦,通奸啦,愛情上的贖罪啦——變得有聲有色,甚至就好像生活中真有其事一樣。我們在朝著榮耀上升的過程中互相監視著。我相信盡管我們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但這也並不是說我們之間毫無相似之處。
當然,我很早就想到學院了。但是一個手上握著劍,頭上戴著尖角帽的三十五歲的人是不可能跨進學院的門的。那些院士我都認識;沒有一個寫得像我那麼多;但是我們必須聽他們的。在文學方麵,多談比多寫更能使人成功。我根本沒有耐心等待七八個年頭。說到這兒,我還得承認我的弱點:我的每一本書,跟頭一本一樣,寫的時候都不知道最後會受到怎樣的批評,但是都得到了成功。然而每一次成功,都不像頭一次勝利那樣,給我帶來甜蜜的陶醉之感。現在,我常常想,要想獲得同等的快樂,隻有進入學院。真正的光榮,就是龔古爾獎金和法蘭西學院。
在一場瘋狂的夢中,瑞普蘭這個名字來到我的心裏。這個夢想越來越明確,而且到了最後我認為它是完全可以實現的。瑞普蘭以殺人為職業。近二十年來,殺人的行當有了很大的發展。到下層社會去找凶手的時代也早已過去,殺人的買賣掌握在巴黎和外省的五六家企業手裏。瑞普蘭領導的企業是其中的佼佼者,常常替銀行、教會,甚至替政府辦事。我要求瑞普蘭謀殺十個院士;他回答我:“不簡單。”接著他雙手捧著頭,考慮了很久。最後,盡管他認為事情很棘手,但還是滿足了我的要求。一個禮拜以後,他交給我一張名單。我同意了這張名單,因為犧牲這個院士或者犧牲那個院士關係都不大,隻有院士的席位才是重要的。
在四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的那個夜晚,屠殺成為現實。十個遭難的人,有的是鰥夫,有的是光棍。都在半夜到早上五點中間這段時間裏被悶死在他們的枕頭上了:顯然,這是一個凶手幹的事。這件案子激起了極大的恐慌。表示哀悼的、而且在危險中的學院由警察守衛著。三十個活著的院士由暗探保護。不久,懷疑集中到有給文學家寫信的怪病的人身上。三十個人給抓起來了;有三個自動承認,可是後來又否認了。我看到一份專事敲詐的刊物上登了這樣一篇報導:“難道不應該在這次犯罪行為對他們有利的那些人中間去尋找罪犯嗎?”但是我對此毫不擔心。經過兩個月的徒勞的搜索,警察局也好像厭倦了。我造成了一些幸運的人;大夥兒已經在談論著後繼的人選了。出殯的那天,我在教堂前麵掛著黑布的空場上遇到了弗特隆。我們握了握手,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相信他會疑心到我,但是他的憂鬱卻比以前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