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人告訴過你這個故事,如果你不穿越一片又一片板栗花遮掩的山坡,如果你不抵達那片寂靜的芭芒花叢,或者站在他們麵前的不是你,如果你沒有機會看見他們的骨躺在那個簡陋的蓬子裏,那麼,他們——這些存在於史料的人,就不會讓你的心產生如此震撼,也不會讓你眼含淚水。因為他們的骨,很容易讓人想到肉,然後想到血,想到他們在比自己還要年輕的生命季節,為了心中的一個夢,為了一口平等的飯食,就這樣被時間消殞,被黑暗吞噬。
因為出生在峽江小鎮太平溪,因為對那兒的曆史和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所以那兒的“九四暴動”,楊繼平,鄭家洞子,神兵大道,貓子會,還有保安團,騎路樓,這些發黃的曆史詞彙,一直在我心裏融彙,也一直揮之不去。直到2005年,我在完成了《石牌保衛戰》《一個白癡統治的村莊》《黛瓦園》《血紅小人》四部長篇小說之後,開始第五部長篇小說《琵琶弦上說》的寫作。小說名字,源於馮漢斌先生的筆名,他在新浪和天涯上的網名也叫“琵琶弦上說”。而我在小說中虛構的小說地名,就叫琵琶鎮。即便後來,有人想把它改成“峽江赤衛隊”、“英雄血”,但是,我總覺得《琵琶弦上說》這個名字,最能代表我的心境。當然,如果僅看小說的名字,也許讀者無法將它與發生在三峽壩區的“九四暴動”聯係起來。但是,即便“九四暴動”是這部小說的故事之核,可是,我始終願意讀者把她當成一部小說來讀,因為,她就是一部純粹的小說。而且,她也會和許多原創小說一樣,將你帶到一個非常的世界,讓你與小說裏的英雄一道出生入死,喜怒哀樂。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畫蛇添足寫這個跋的原因。
在這裏,不得不說一下《琵琶弦上說》的故事核心。它就是發生在1929年西陵峽穀裏鄧村、太平溪、三鬥坪和蓮沱一帶的峽江赤衛隊“九四暴動”。就是這個事件,讓370多名赤衛隊員慘遭殺害,釀成了宜昌地區最大的革命者血案。就是這樁慘烈的血案,讓370個生命注定了我寫這部小說的沉重與艱難,而且花費了漫長的寫作用時間。從2005年1月1日,我一直寫到2010年10月。從第一稿到第五稿,整整用了5年時間。當我著手修改最後一稿時,80版《霍元甲》的導演李元科和《花季·雨季》製片人柴小平專程來到宜昌,商量把小說改成電影,並且取好了電影名字——《英雄血》。借此機會,在寫完小說初稿四年之後,我們來到370多位烈士的紀念碑前和墓園裏。當我們一腳站到他們的墓碑前時,整個世間像一那一瞬間停頓下來。身後小溪流動的聲音,山風穿過板栗樹葉的聲音,腳踏落葉的聲音,還有滿山遍野的知了聲,都在那一瞬間全部隱退,惟獨留下我們的心跳動聲,留下時間凝固的聲音。就在那一刻,我們仿佛看見,他們——那時逝去近百年的英雄們,就那麼隨意地或站或坐,有的抽煙,有的擦槍,有的在打望,遍布在我身前身後的山野上。頭上的陽光和臉上的風告訴我,我與他們雖然是陰陽兩隔,但是,他們的音容笑貌、舉止言談卻是那麼親晰可感,那麼曆曆在目。就在這一瞬間,我還仿佛聽到冥冥中有一聲巨大的歎息傳來,隨著歎息聲的彌漫,一種無限的凝重與壓抑,占據了我們每個人的心空。
離開那兒時,李元科先生專門點燃三棵煙,敬在他們的墓前。而我透過那一簇簇紫芭芒花的間隙,再次看到了他們躺在墓棚裏的忠骨,一簇又一簇,如眼前那些紫色的芭芒花,落進我的記憶開始了永遠的搖弋。
再回到小說上來。雖說作家對自己的作品說三道四是個笑話,但是我還是想說說這部小說的不同之處。很難讓人想象,我會把370多個生命用鮮血蕩滌黑暗城牆的事件,寫成這樣一部小說。小說的故事並不複雜。主人公的故事,套進峽江的民間故事,再套進英雄父母的故事,再與主人公的故事首尾相接。在小說裏,無論革命,愛情,人性,還是醜惡,迷信,謊言,一切都沿著這個故事之藤進行生長,攀延,直到相互交叉,最後構成一部長篇小說的骨架和容量,彙成一麵錯綜複雜、繁複深遠的小說鏡像。革命者,在小說裏演繹的是人性的自我完善與自我超越;青春少年,在小說裏即便是在愛情的自我放逐與殘酷的革命現實之間消殞,但是,小說文字裏麵的溫暖足夠讓他永遠瞑目。在小說裏,哪怕是狡猾的地主與偽善革命對象,他們都是以人的麵目出現,最後消失在人性美反麵——惡的懸崖之下。可以這麼說,《琵琶弦上說》對小說傳統給予了極大地尊重,但同時,對同類小說進行了極大的巔覆。但是,它在創新的路究竟走了多遠,我想,這個應該由讀者閱讀之後來評判。
在完成《琵琶弦上說》初稿之後,也曾隨手從裏麵抽出一些幾字的片斷,諸如《馬小樹的愛情》《大娘之死》《朱刀恨》《芳滿庭》等發表在一些文學刊物上,收到了讀者的一些反饋。《馬小樹的愛情》還入選了《2006年度中國小說年選》,得到《小說月報》主編馬津海的肯定。但是,我總覺得她是一部未竟的小說。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會有這樣的心理。或許是對英雄的敬畏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或許是他們以英雄之血所薦的軒轅,在我心裏產生了懷疑。我不知道它還是不是當年的軒轅。我一直在心底一遍遍地問自己,也在問這片土地。而最後留在我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答案,則是那些在峽風中搖戈的紫色芭芒花。
今天距這個事件及那些生命慘烈地死去的時間,已然整整83年。按太平溪民間73、84的說法,83應該是生長的數碼,是複活的年輪。我不知道,這部20多萬字的小說,能否複活當年那些血肉豐滿的生命,能否複活當年那些為了生存與夢想不顧一切的靈魂。無論是他們是來自父母的血肉之軀,還是他們是來自某種虔誠的信仰,作為生命,作為人性之暖猶存的炭火,他們以英雄之血,曾經照亮過峽江億萬年不朽的石頭,照亮過那片無限貧瘠的時空。他們永遠是峽江曆史最慘烈的那一部分。
杜鴻
2012年9月4日
本小說參考了下列重要文獻,並特別鳴謝以下編著者:
《震撼峽江的蓮沱暴動》,韓國元著,宜昌縣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主編《宜昌縣文史資料》第1輯;
《白雲山下“神兵大道會”》,淡崇高著,宜昌縣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主編《宜昌縣文史資料》第三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