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發表於1928年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9卷,第1號。署名沈從文。

①欠,方言。想念、掛牽之意。

老實人

“老實者,無用之別名!”

然而這年頭兒人老實一點也好,因了老實可少遭許多天災人禍。

人是不是應當凡事規規矩矩?這卻很難說。

有人說,凡事容讓過,這人便是缺少那人生頂重要的“生命力”,缺少這力人可就完了。

又有人說不。他說麵子老實點,不算是無用。

話是全像很有理,分不清。

所謂生命力者充塞乎天地,此時在大學生中,倒像並不缺少啊。

看看住會館或公寓的各省各地大學生,因點點小事,就隨便可以抓到聽差罵三五句從各人家鄉帶來的土製醜話,“媽拉巴”與“媽的”,“忘八”與“狗雜種”,各極方言文化之妙用,有機會時還可以幾人圍到一個可憐的下人飽揍一頓,試試文事以外的武備,這類人是並不缺少生命力的人!

在一個公寓中有一個“有用”的學生,則其他的人就有的是熱鬧可看。有些地方則這種有用學生總不止一個。或竟是一雙,或三位,或兩雙,或更一大夥。遇到這類地方時,一個無用的人除了趕即搬家就隻有怨自己的命運,這是感謝那生命力太強的人的厚賜!

為那些生命力太強的天才青年唱戲罵人吆喝喧天吵得書也讀不成的原是平常事。有時的睡眠,還應叨這類天才(因為疲倦也有休息時)的光。

以我想,在大學生中,大家似乎全有一點兒懶病,是好的了。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作一點應分的工作。所要的是口懶同手懶:因為口懶則省卻半夜清晨無憑無故的大聲喊唱“可憐我好一似”一類的戲,且可以使聽差少挨一點冤枉罵。手懶則別人可以免去那聽彈大正琴同聽拉二胡的義務,能如己意安安靜靜讀點書。

提倡——或鼓吹“懶”字,總不算一種大的罪過吧。

不要他們怎樣老實,隻是懶一點,也就是辦不到的事!

還有那類人,見到你終日不聲不息,擔心你害病似的,知道你在作事看書時,就有意無意來不給你清靜。那大約是明知道自己精神太好,行推己及人之恕道,來如此騷擾。

其實從這類小小事上也就可以看看目下國運了。

在寓中,正一麵聽著一個同寓鄉親彈得兵嘣有致的“一枝花”小調,一麵寫著自己對那類不老實的人物找一些適當讚語。聽到電話鈴子響,旋即我們的夥計就照老例到院中大聲招呼。

“王先生,電話!”

“什麼地方來的?”我也大聲問。他不理。

那家夥,大約叫了我一聲後已跑到廚房又吃完一個饅頭了。

我就走到電話地方去。

“怎麼啦!”

“怎麼啦!”

“聽得出是誰的聲音麼?”

互相來一個“怎麼”,是同老友自寬君的暗號,還問我聽得出是誰聲音,真在同我開玩笑啊!

“說!”我說,“聽得出,別鬧了,多久不見近來可怎麼啦!”

“有事不有事?”

我說:“我在作一點文章。關乎天才同常人的解釋。”

“那我來,我正有的是好材料!”

“那就快!”

“很快的。”

把耳機掛上,走回到院中,忽然有一個人從一間房中大喊了一聲夥計,嚇了我一跳。這不知名的朋友,以為我就是夥計,向我幹喝了一聲,見我不應卻又寂然下去了。

我心想:這多麼威武!拿去當將軍,在兩邊擺開隊伍的陣上,來這麼一聲吒叱,不是足以嚇破敵人的膽麼!?

如今則隻我當到鋒頭上,嚇著了一下,但我因聽慣了這吆喝,雖然在無意中仍然免不了一驚,也不使心跳多久,又覺得為這猛壯沉鷙的喝聲可惜了。

自寬君既說就來,我回到房中時就呆著老等。

然而為他算著從東城地內到夾道,是早應到了。應到又不到,我就悔忘了問他是在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我且故意為他設想,譬如這時是正為一個汽車撞倒到地上,汽車早已開了去,老友卻頭臉流著血在地上苦笑。又為他想是在板橋東碰見那姓馬的女人,使他幹為八曼君感著酸楚。

朋友自寬君,同我有許多地方原是一個脾氣,我料得到當真不拘我們中誰個見到那女人時節,都會像見著如同曾和自己相好過那樣心不受用。我們又都是不中用的人,在一起談著那不中用的事實經驗時,兩人也似乎都差不多!

因為是等候著朋友的來,我就無聊無賴的去聽隔壁人說話。

“那癲子!你不見他整天不出房門嗎?”

“頂有趣,媽媽的昨天叫夥計:勞駕,打一盆水來!”

兩人就互相交換著雅謔而大笑。我明白這是在討論到我那對夥計勞駕的兩字。因了這樣兩個字,就能引這兩位白臉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時我又想起“生命力”這一件東西來了。

……唉,隻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來雁”,就把別人來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會,又聽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夥計,在院中響著腳步的卻不聞答應,隻低聲半笑的說著“不是”,我知道是自寬君來了。

一進房門他就笑笑的說著:“哈,嚇了我一跳,你們這位同院子大學生嗓子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