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我聽到你還答應他說不是呢。”

“不答應又像是對不住這一聲響亮喉嚨似的。”

“你這人,我才就想著有好多地方我們心情是差不多!我在接你電話回到院中也就給他吆喝了一聲,我很為這一聲抱歉咧。”

“哈哈。”

“哈哈。”

自寬君是依然老規矩的臉上含著笑就倒在我的一張舊藤靠椅上麵了。

我有點脾氣,也是自寬所有的,就是我最愛在朋友言語以外,思索朋友這一天未來我處以前的情形。從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麼事。我有時且可以在心裏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興還是失意。

在朋友說話以前所以我總不先即說話。誰說他也不是正在那裏猜我呢。

“不要再發迷做福爾摩斯了,我這幾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朋友先說話。

從朋友話中,我猜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話真有大意義,這意義總不離乎……不離乎窮也可以,不離乎病也可以,不離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說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額上氣色很好。我近來學會看相咧。”

“別小孩子了。你瞧我額上真有好氣色麼?”

其實我能看什麼氣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說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說可以詳細看看。

詳細的看我可看出朋友給我驚詫的情形來了。

在平常,自寬君的袖口頸部不會這樣髒,如今則鼻孔內部全是黑色,且那耳,輪廓全是煙,呈黑色眉,也像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魄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扭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說:“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說,“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麼?”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說我氣色蠻好嗎?”朋友繼著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像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竭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麵讓人去檢選,一麵讓人去消遣,還有得準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誌,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麵便成了一類家中有著良好生活的人辱罵為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複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為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妬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見一個稍為標致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為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麼?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為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凶。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於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於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嚐乏人。死去的夢葦,又那裏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運?

努著力,作著口喊什麼運動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為的工作,血枯幹到最後一滴,手木強,人僵硬,我們是完了。

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才相信,天下人也有就從做夢一件事上活著下來的。但在同類中,就有著那類連做夢也加以嘲誚的攻擊的人,這種人在我們身旁左右就真不少!

朋友見我呆呆的在低頭想事情,就岔我說是要一點東西吃。

為他取現成的梨子,因無刀,他就自己用口咬著梨的皮。

“你不是說你有材料嗎?”

“你不是說你在作天才與常人的解釋嗎?先拿來我看,再談它。”

把寫就的題目給自寬君看,使他忍不住好笑。

“別發牢騷了,咱們真是不中用,不能怪人呀。”

“那你認為吵鬧是必需的了?”

實則朋友比我更怕鬧!然而他今天說是:“若果他有那種天才少吃不少苦楚了。”

關於這苦楚,朋友有了下麵的話作解釋。

“你以為我這幾天上西山去了麼?你是這樣想便是你的錯。

“我要你猜我這幾日來究竟到了些什麼地方去。這你猜是永久猜不到。一個人,正是自己也莫名其妙,會有驟然而來的機會,使人陷身到另一種情形中去的。天的巧妙安排真使人佩服,不是一種兒戲事!

“我為人捉到牢裏去,坐了四天的牢。

“不要訝。訝什麼?坐牢是怪事嗎?像我這樣的人又不接近什麼政治的人坐牢當然是令人驚詫,尤其是你。但當到這個時代也不算一回什麼事。不過這一次坐牢,使我自己也很奇怪起來了。

“這與‘老實’太有關。說到這裏我要笑。你瞧我眼眶子,濕了麼?然而我是真在笑。我一點沒有悲憤。我從這事上看出一個人不能的方麵永遠是不能,即或天意安排得好好的一種幸福,但一到我們的頭上結果卻反而壞了。

“這話說得是長!說不完。你那裏會想到我因了那一種事坐四天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