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及其他》1930年1月由中華書局初版,1932年12月再版。
原目:《結婚之前》、《旅店》、《阿金》、《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記一大學生》、《元宵》。
《結婚之前》為《阿黑小史》中一章,篇名改為《婚前》,見第7卷《阿黑小史》。
《阿金》見第9卷,《短篇選》。
其餘各篇據中華書局再版本編入。
旅店
隻有醒的人,去看睡著了的另一種人,才會覺到有意思的。他們是從很遠一個地方走來,八十裏,或一百裏的長途,疲勞了他們的筋骨,因此為熟睡所攫,張了口,像死屍,躺在那用幹稻草鋪好的硬炕上打鼾。他們在那裏做夢,不外乎夢到打架、口渴、燒山、賭錢等等事。他們在日裏時節,生活在一種已成習慣了的簡單形式中,吃、喝、走路、罵娘,一切一切覺得已夠,到可以睡時就把腳一伸,躺下一分鍾後就已睡好了。
這樣的人在各處全不缺少。生在都會中人是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極多的一種上等人,他也不會知道這種人的存在的。俄國的高爾基,英國的蕭伯訥,中國的一切大文學家,以及詩人,一切教授,出國的長虹,講民生主義的黨國要人,極熟習文學界情形的趙景深,在女作家專號一書中客串的男作家,他們也無一個人能知道。革命文學家,似乎應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們,去發現組織在革命情緒裏的愛去了,也仿佛極其茫然。
中國的大部分的人,是不單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記的情形下,同時是也生活在文學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寬,打仗還不容易,其餘無從來發現,這大概也是當然的道理了。這裏一件事,就是把中國的中心南京作起點,向南走五千裏,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個異族聚居名為苗窠的內地去,這裏是說那裏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為黑貓的小店中,有四個走長路的人,還睡在一個長大木床上做夢。他們從鎮遠以上,一個產紙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擔紙下來,預備到屈原溯江時所停船的辰陽地方去。路走了將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們就可以把紙賣給鋪子回頭了。做著這樣仿佛行腳僧事業的人是為了生兒育女的原故,長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計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過夜。習慣把這些人變成比他一種商人更能耐勞,旅店與家也近乎是同樣的一種地方了。
這旅店開設在山腳,過湖南界下辰州的是應翻山過去的,走了長路的因此多數在此住宿,預備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體恢複過來,蓄了力上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歲的婦人,屬於花腳苗。這婦人為什麼被人取名為黑貓,是很難於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膚微黑,又逗人歡喜的原故,所以稱為黑貓。這名字好像又是這婦人丈夫所取的,為自己婦人取下了這樣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卻把名字留給一切過往客人呼喚了。把名字留給過往客人的呼喚,原是不什麼要緊,黑貓的身體,自從丈夫死了以後,倒並不如名字那樣被一般人所有!
歡喜白肉,苗族中並不如漢人嗜好之深。對於黑的認識,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國人還有知識的。然而黑貓自從丈夫死了以後,繼續了店中營業,賣飯、賣酒、且款待來往遠方的客人住宿,卻從不聞誰個人對黑貓能有皮膚以內的認識。凡是出門經商作事的人全不是無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注意到生意以外的婦女們臉孔,但對於黑貓,總像她真是個貓,與男女事無關,與愛情無分。事情也並不怎樣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腳族婦女。烏婆族婦女的風流嬌俏,在這婦人身上並不缺少,花腳族婦女的熱情,她也秉賦很多,同時她有那猓猓族婦女的自尊與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讓他死去,她在一種選擇中做著寡婦活下來了。她在寡婦的生活中過了三年,沒有見到一個動心的男子。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邊失了誘人的功效,巴義族男子的歌聲也沒有攻克得這婦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貴並不是她所要的東西,煙土客的揮霍她隻覺得好笑。為了店中的雜事,且為了保鏢須人,她用錢雇了一個有了四十多歲的駝背人助理一切。來到這裏的即或心懷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約不來則又是辦不到的事。這黑貓的本身就是一件招徠生意的東西,至於自黑貓手中做出的菜,吃來更覺得味道真好,也實有其人。
因為這樣,黑貓在眾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與憂患是同時都有得到的方便,她應得到的全來了。在營業上心懷上占了優勢的黑貓,在身體上災難上不可免的也來了。用歌聲,與風儀與富貴,完全克服不了黑貓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來作最後一舉的事了。虧了黑貓的機警,仍然不至於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數畢到了最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