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天一發白,黑貓是就應當同那駝子起身,為客人熱水洗臉,或燙一壺酒,讓客人在灶邊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來開門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為冬天,還可以再把身子卷到棉絮中睡一覺。若係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則大清早各處全是霧,也將走到大路旁井邊去擔水,把水缸中貯滿清水為止。擔水的事是黑貓自作的。

黑貓今天特別醒得早,醒時把麻布蚊帳一掛,把床邊小小窗子推開,見得是滿天星子,滿院子蟲聲,冷冷的風吹來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氣晴朗是一定。蟲聲像為露水所濕,星光也像濕的,天氣是太美麗了。這時節,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輕輕的唱著歌送她的情人出門越過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這時聽到雞叫,把那與他玩嬉過一夜的女人從山峒中送轉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別時流淚賭咒!黑貓想起了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來了。別人作過的事她不是無分!別一個作店主婦人的都有權利在這時聽一點負心男子在床邊發的假誓,她卻不能做。別的婦人都有權利在這時從一個山峒中走出,讓男子脫下蓑衣代為披上送轉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結實光滑的身體,長長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為男子夜來用的麼?可是一個有權享受她的男子,卻安安靜靜睡到土裏四年,放棄這權利了。其餘呢,又都不濟。

今天的黑貓真有點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卻是平時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應在算賬這些糾葛上感覺到客人好壞的,這時卻從另一些說不分明的印象上記起住宿的客人來了。四個客,每年來去約在十五六次左右,來去全在此住宿也已經有數年了。因為熟,她把每一個人的家事全知道得清清楚楚,這些人全有家室是她早知道了的。隻要中了意,把家中撇開,來做一點隻有夫妻可以有的親密,不拘形跡的事體,那原無妨於事的。山高水長兩人分手又是一個月,正因為難於在一處或者也就更有意思。這些事,在另一時本來她就想到了,不行的仍然是男子中還無一個她所要的男子在。此時的四個紙客,就無一個像與她可以來流淚賭咒的。她即或願意在這四碗菜中好歹選取一碗,這男子因為太與主人相熟,也就很難自信在這個有名規矩的婦人身上,把野心提起!

但奇怪的是今天這黑貓性情,無端的變了。

一種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長大,黑貓開始來在這四個客人上麵思索那可以光身的人了。她要得是一種力,一種圓滿健全的、而帶有頑固的攻擊,一種蠢的變動,一種暴風暴雨後的休息。過去的那個已經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給她的好經驗,使她回憶到自己失去的權利,生出一種對平時矜持的反抗。她覺得應當抓定其中一個,不拘是誰,來完成自己的願心,在她身邊作一陣那頂撒野的行為。她思索這樣事情在這當兒似乎聽得有人上山的聲音了。

她又從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無從數清,極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頭上照得出廟宇的輪廓,無論如何天是快明了。

聽到雞叫的聲音,聽到遠處水磨的嗚咽聲音,且聽到狗的聲音。狗叫是顯然已有人乘早涼上路了。在另一時,她這時自然應當下床了,如今卻想到狗的叫聲也有是為追逐那無情客人而懷了憤恨的情形的,她懶懶的又把窗關上了。

那駝子原是一個極準確的鍾,人上了年紀,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這時已在那廚灶邊打火鐮燃燈,聲音為黑貓所聽到了。

黑貓在床上,像是生了氣,說:“駝子,你這樣早是做些什麼事?”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氣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薩保佑!”

駝子照例把燈一燃,就拿燈到客人房中去,於是客人也醒了。

一個客人問駝子:“天氣怎麼樣?”

“好天氣!這種天氣是引姑娘上山睡覺,比走長路還合式的天氣!”

駝子的話把四個客人中有三個引笑了,一個則是正在打哈欠。這打哈欠的人隻顧到打哈欠,所以聽不真。駝子像有意說話給這四個客人以外另一個人聽,接口說:

“如今是變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來的人成天早早起來做事,從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來的也更早,但這件事情卻是從他相好的被裏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們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霧大對麵不見人,還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濃心幹淨的女人了。”

主人黑貓在後房聽到駝子的話,大聲喊他,說:“駝子,你把水燒好,少在那裏說呆話!”

“噢,噢,”這駝子答應了,還向這四個客人做一個爛臉神氣,表示他所說的話不是無根,主人就是一個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旁走一旁自言自語,說的是“世界變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時唱歌喝酒,倒來作飯店主人。作了飯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話說完,因為已到了灶邊,有灶王菩薩在。大約是天氣作的怪,這個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為不應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