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駝子發了感慨的黑貓,她這時已起了床,趿了鞋過客人這邊房來,衣服還未扣好,一頭的發隨意盤在頭上蓬起像鷹窠,使人想象到在山峒狼皮褥上仰臥的媚金,等候情人不來自殺以前的樣子。客人中之一,適聽到駝子的不平言語,見到黑貓的苗條身段,見到黑貓的一對脹起的奶,起了點無害於事的想頭,他說:

“老板娘,你晚來睡得好!”

她說:“好呀!我是無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處,那就更好。”

黑貓在平時,聽到這種話,顏色是立刻就會變成嚴肅的。如今卻斜睨這說笑話的客人笑。她估量這客人的那一對強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後又望到這客人的那個鼻子,這鼻子又長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裏穿衣,係帶,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邊去套草鞋。說笑話的那個客人獨在最後。在三個夥伴出去以後,黑貓望到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口咬下這大鼻頭的潛意識在,所以自己用手揣到自己的奶,把身子搖擺,想同客人說兩句話。

這客人雖曾與黑貓說了一句笑話,是想不到黑貓此時欲望的。夥伴去後見到黑貓在身邊,倒無一句可說的話了。他慢慢把裹腿綁好,就走出房了,黑貓本應在這時來整理棉被,但她隻伏到床上去嗅,像一個裝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個客人,因為找那紮在床頭的草煙葉,從外麵走來,黑貓趕即起來為客人拿燈照燭,客人把煙葉找到,也像不注意到這婦人的大與往日不同處,又走出去了。

黑貓拿了燈跟出房來,把燈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擔水,就拿了扁擔在手,又從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門開了,外麵的街有兩三隻狗走過身,她又忙把門關上。“駝子,近來怎麼野狗又多起來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來了,我說了多久,要裝一個藥弩,總不得空。我聽人說野狗皮在辰州可賣三四兩銀子一個,若是打到一對狐種狗,我就可以發財了。”

那大鼻子客人說:“豈止三四兩銀子?我是親眼見到有人花十塊錢買一個花尾獾子的。”

“這話信不得。”另一個客人則有疑惑,因為若果這話可靠,那這紙生意可以改為獵狐生意了。

“誰說謊?他們賣獺是二十兩銀子,我親眼見的,可以賭咒。”

“你親眼見些什麼呢?許多事你就不會親眼見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這話是黑貓說的。說了她就笑。

他們都不知道她所說意義何所在,也不明白為什麼而笑。但這個大鼻子客人,則仿佛有所會心了,他在一種方便中,為眾人所忽略時,摸了一下黑貓的腰,黑貓不作聲,隻用目瞅著這人的鼻子,好像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種東西。

雖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獸物,本用不著害怕的,所以不久黑貓又開門出去擔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煙杆跟了出去,預備打狗或者解溲,總有事。這一擔水像是在一裏路以外挑回的,回來時黑貓一句話不說,坐在灶邊烤火,駝子見大鼻客人轉來更慢,卻說以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貓,某一個地方總也真有那種能吃人的貓狗吧。被狗嚇的是有人,至於貓,那是並不像可怕的東西了,有人問到時大鼻客人是說得出的。

洗完臉,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來為客人煮了一碗雞蛋,把蜂糖放在雞蛋裏吃完後,送了錢,天已大亮,四個客人把扁擔扛上了肩,翻山去了,黑貓主人癡立在門邊半天,又坐到灶邊去半天,無一句話同駝子可說。

過了一個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賣紙人四個中不見了那位大鼻子,問起原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發急症死了。過了十個月,這旅店中多了一個小黑貓,一些人都說這是駝子的兒子,駝子因為這曖昧流言,所以在小黑貓出世以後,做了黑貓的丈夫。

黑貓是到後真應了那不幸的大鼻客人的話,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三個紙客,還是仍然來往住宿到這旅店中,一到了這店裏,見到駝子的樣子,總奇怪這個人能使黑貓歡喜的理由不知在什麼地方。這些事誰能明白?譬如說,以前是同伴四個,到後又成為三個,這件事就誰也不知道清楚。

一月十日作(病中)

本篇發表於1929年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2號。署名沈從文。

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