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才的通信》1930年2月由上海光華書局初版。為新世紀文藝叢書。

原目:《編者序》、《一個天才的通信》。

現據光華書局初版編入。

編者序

從今天起,這書上的“天才”死去了。

這一本書上麵的文字,原是一塌胡塗,沒有秩序段落也沒有結構故事,譬如畫,既不是線也不是色,卻隻是一些點,一些點兒當然不會成為佳作,也不消說了。然而死者似乎這樣想過:在認識這死的“天才”的人讀來,是可以從一種胡言譫語中找出一些東西的。因為這上麵沒有別的好處,卻不缺少一個害熱病的死前一月來近於瘋狂的人心的陳列。世界上總還有好奇而又膽大的人,看一本書並不就想在這一本書上得一批有用知識與趣味滋補,這樣人,可以配說是作者本書的獻納人。

死者是終於照到他自己預定那辦法,用碎鏡的鋒刃把腕脈一斷,流了一床的血死去了,這消息並在此作一報告。

六月末日

《編者序》為作者所作,係結集出版時所加。①作興,索性、幹脆。

一個天才的通信

先生,我答應你的事我必定做到。我想起我自己說過這話,所以此時坐在桌邊了。我應當這樣坐三點鍾或者再久一點,這事情必定可以辦完。我心裏是很不自在,而且坐到這裏也顯出非常狼狽。這是早上,時間應當是八點,或者七點多,如今天氣不同,當真太容易天亮了。我看到日頭白白的照到對窗的紅牆上,看到蟻蟲飛,聽到麻雀叫,雞叫,車的喇叭叫。這時車在街上跑,大概是送學生上學了。我又想起綁票的事,據說這時也有綁票匪坐車到處跑的。今天天氣必定是很熱,我坐在這裏雖然有風,到下午一定是大家全得出汗的。我說“大家”你們或者還不明白吧,我是說我同我媽,妹,哥哥,四個人的事。四個人都得流汗,昨天就是這樣過了。到六月可不知還應當如何吃虧。這有什麼辦法呢,天氣熱,房子小,雖然承你們好意告給我社裏可以讓我作一個通信員,隨便寫什麼,隻要不批評政府,都得為我設法把兩塊錢一千字算數。而且不把空處除掉,不把標點除掉,一總算錢。我無時無刻不覺得你們對我的好意,家中人談到這個事時是同樣並不慳吝過從心上發出的感謝的。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作興①你們一個月登載我三萬字,許可我從支單上拿六十塊錢,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搬一個家或者把生活整理一下呢。我們是四個人呀。並且是四個都有病的人。這個人咳完了那一個人又咳。夜裏是仿佛警備什麼總有一個人失眠的。今天那作哥哥的買菜不成,因為眼睛發腫,睡倒了。做母親的倒在床上看書。但我不必回頭也知道這個上年紀了的好人是在打算別的事情的。我從十天前起每早上晚上總得流一次鼻血。這血你是知道的,我在許多事上都提及,是長病,太衰弱了時,太窮了時,有這些糾纏到身上心上,血就很有理由的流了。如今自己不是無理由流血的。我的媽,見到這個事情了。要瞞也瞞不去。她因為這樣也就很有理由來憂愁了。我盡這上年紀的人憂愁,也不說話,也不找話去安慰那可憐的心。我知道我的行為是無用處的。她看透了人事,一個有過五十多歲的人,三十年來把人生的災難全接到手上過,她並不是可以用好話哄哄的小孩子了!就是小孩子,我那個妹,我告她,二哥的病並不要緊,過一陣什麼書店想起了二哥,為寄一點錢來,二哥的病馬上就好了。她也不會相信!我看到許多回數這小孩子就無理由的哭。

她隻借故說心中不爽快。小孩子,哭是應當的。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沒有委屈,憑空哭,常常用流眼淚過日子,是為什麼事?她看到上年紀的咳嗽,看到一麵還把棉花塞到鼻孔裏一麵就在寫文章的哥哥,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又見到一個躺到床上的大哥,她不哭哭怎麼能把日子混過。若是我能夠哭我也將成天學這個人了。我沒有眼淚,也沒有哭的需要。我是在這裏硬起脊梁生活的一個人,一切要我,許多事非我對付不行,要想哭,也像把這空暇失去了。我並不覺得我這一家情形可憐可哀,有時倒隻感到好笑。天氣這樣熱了,不客氣的逼著我們一家了,我自己是到了夜裏把汗衣同襪子洗好,曬幹以前無法出門的情形。咳嗽呀,流血呀,哭著嚷不爽快呀,一家還是活下來。另一麵還有朋友們來問我借一點小款,雖然互相苦著臉搖頭分手,心中抱歉萬分,說不定這朋友還生著不必生的氣走去。我想到的是我將用什麼方法來使我這血莫再流下去。單是莫讓這血給家中人見到,也就很好了。我是無權利在自己的病上增加家中其餘幾個人苦惱的。我願意別的方麵更損失一點東西,隻要這血不再從鼻孔中淌出。神前是可用賄賂請求的,我願意許願,這願心無論如何我總得設法了銷。我並不在任何時逃避了災難,可是為其餘的人著想,雖然我應當接受窮,卻想推辭這病了。到沒有辦法的情形下了,或者我真隻有逃去一個辦法。我不先來想象我走去以後這一家人的紛亂,仍然不能把這逃走勇氣提起。自殺也不行。我是還應當把命運扔給我的一切,緊緊拿在手上,過著未來許多日子的。我還應當看許多世界上的事情。我還應當把流血與類乎流血的事苦惱到家中幾個人,同時也望到家中人的病廢情形度一些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