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得到什麼地方來信,或送一點錢來,家中人全有了生氣,我也有向家中人扯謊的方便了,就說,“過一陣,總有書鋪來問稿子的事吧。”“過一陣,我們也總能夠得到一點錢做路費回到鄉下去住吧。”日子過去了。都做不到。小至如每一月對付得上海的房租夥食過去,也像是做不到。雖然說你們社裏就答應了我三萬字的通信,隻要有文章,通融一點,不加挑選的把六十塊錢的支單附還,可是這三萬字我如何能夠寫完?把我的鼻血滴到這紙上,一滴血是不能使你們承認的一個字的。血一流去,我的力,我的其他全完了。雖然你們那麼慷慨的說過不拘寫什麼全行,但我若是成天寫流鼻血,咳嗽,眼睛痛,流汗,麻雀叫,你們看來是要慷慨也不行的。讀你們雜誌的人有多數是盼望大名人來一點小巧諷刺文章,開開心,有少數是願意我寫一點《雨後》之類小說。你們不希望知道我的生活的一切,他們更不希望知道這個。凡是花錢買雜誌的人一概是不能把錢花到無聊文章上麵的,我寫這些的影響是使許多有道德的生活健康思想清楚的年青人生氣。他們是有理由對我所寫的文章生氣而對編者加以一種責難的,因為他們似乎覺得若果人的生活是如此,這平凡病痛的自曝是不可容忍的醜事。我說到我自己仿佛就侮辱了他們,說到自己的情形仿佛更侮辱了社會全體,與整個藝術。
就是這樣通信,裏麵沒有革命故事,沒有戀愛故事,甚至於連供人摹仿抄襲的假天才議論也沒有,我明白,這無論如何是將增加一些對藝術過於熱心了的人憤怒的。在另一時我把文學同生活放在一塊,就有人因正義與尊嚴,在言談上指摘過我的文章,雖然這些人是吃點心過日子的人,所有的議論不是胡說八道也總不缺少廣東茶點氣味,一個有眼睛的人決不至於上當相信,不說也可以了。(總之他們是天才,我是從不曾想到與天才為難的事過,我對於他們也沒有那些感想,沒有牢騷。)我沒有對你們說謊的必需,這時我實在也不曾想到其他人的議論的。
我知道有些人吃過東西不說話是不行的,我如今是又近於為他們找說話機會了。我一麵這樣寫下我自己的目下情形,一麵是並不忘記你們所允許我兩塊錢一千字那個大數目的。這時使我這可笑的一家人獲救,隻是二十來塊錢的事。我如今是不能在這時來特別看重我這身體的,當然將在今天胡胡塗塗寫一萬字。失去了你們拿這通信為雜誌向外宣傳的機會,我隻好先在此告罪了。不過假使刪去一些不順眼的地方,可以使你們方便一點,你們就這樣做好了,不必你們怎樣解釋,我也不至於說話的。在我能改業以前,我正計算如何就能同你們把這生意做成很愉快的方法,雖說一切盡我,實在我還是一切盡你們。你不要,退回來,我也無辦法。縱退下次也還得把文章寄給你們編輯先生過目,五年來的經驗我已把一個作者的義務全學到了。在另一地方我還應當由人把題目寫出,再來如題奮筆這就是另一些人笑我的原因了。這笑是合理的。我自己也有時為這個好笑。我總想找出一個機會告給那些讀過我小說而感到歡喜的人,明白我是在什麼一種情形下把小說寫成。倘若說我有權利使他們歡喜,自然我也有權利使這些人明白書店方麵,對我“客氣”到了什麼地步。我感謝你們,由你們趣味命題,寫成了快要到二十本小說,而這些小說居然有人愛讀。我自然不去想假若純粹由我自己意見去創作給人的又是些什麼,我是不敢作這遐想的。在過去,凡是我自己的成分稍多一點的,你們就不要,試問,不要,我還有勇氣寫下去嗎?我勇氣縱不缺少,我不能讓我家中人餓死,我自己又不能作別的事找錢,竟早像是為你們看得分分明明了。——我不寫下去了,我得小心防止我鼻孔的血流到這紙上。
你們的編者讀者,或者就有人可以把我這前麵一句話當成笑話。因為這近於滑稽。這真是滑稽。一麵流血,一麵我仍然還得伏在這桌邊寫下去。我沒有想到我應當寫什麼,你們又並不如其他雜誌的編者那麼命出題目,倒使我為難。我似乎隻有寫我這時節的感想。我為了這滑稽的生活的延長,莫名其妙的過了六年,其他完全不曾學到,倒把對於你們應當要好的客氣學到了。你們向我稱讚說“很有天才,”我不能不客客氣氣疑心這話是完全在寫廣告的話。你們說我是“作家,”依我看,這名義上的利益倒是在你們的雜誌。一個像樣的刊物自然是要大作家或天才的,所以你們就隨隨便便把我也放在裏麵了。天才顯然於我沒有用處,其他名分也不能使我超凡人聖。我要的是你們答應我那個數目,莫脫空。所以我這時在這通訊上麵,是扮著所謂小醜卻不紅臉的。雖然“精彩堂皇”是每一個讀者所等待的東西,不過若公開的把一個小醜裝扮到台上時,總仍然有那種無聊人鼓掌,從我這通訊上得到另外一樣趣味。大約你們也就想到這裏了。先生,你試想想,我將對於我這通訊感到什麼意味?我將感謝那些不吝惜精力的讀者還應卑視那些閑談?我們都是呆子!沒有文字,我們生活到這世界上,或者真有那所謂“精彩”出現吧。如今是人人全靠在文字上找到靈魂的依據,許多人是把生活趨就文字,不是用文字解釋生活了。我在此仿佛是靠給人歡喜而寫作的一個人。我覺得我與讀者都是呆東西,隻有你們與愚蠢相反。我們都以為自己隱瞞得好便是全人,所以小醜的自己摧殘看來都很好笑。用文字裝飾了自己,把人格塗了一層金,那類人我們便稱為領袖,隻這一點人類的呆也就十足的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