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不去照那“完人”做著一切的事?想到這裏我頭昏了。我得睡。今早血又流得太多了。我不想它這樣流,又沒法製止。我合當好好躺到床上去,比我做工的時間還久,才有複元的希望。今天二十八,這一個月是三十一天,到了三十一晚上我想或者在寫這通信以外還可以寫兩個短篇小說。先生,這小說,我同其他文筆一樣,是永遠保留那挑選權利給你們的,請你們到時去看,用得著,一塊錢一千字也行,用不著請求你晚一點退還。你們是全都知道我的弱點,故意與我為難我也無辦法的,稿退不退還在你。我這樣不知製止的寫作,是為什麼?我並不能在此等事業上發財。雖知道有些老板是因此已發了財的,我可又不能為他人發財著想而努力。
我想應當使上年紀的人快樂一點,使我這家中幾個人過一天安定日子。我同你們說,凡是我的書全印行了,定價也不賤,銷路也不壞,但我除了在每一本書上零星得一百來塊錢外什麼也不知道,我總成天陷到無辦法情形中,一麵把文章寫成一麵還得拿一件穿不著的衣服去當,才能有錢把文章從郵局掛號寄去,大致是沒有一個人肯信的。我也並不想要一個人對於我這生活不成樣子引為難受,隻願意一切遠處年青人,想象凡是廣告上說的是作家,全都成天享福,出入賭場跳舞場,一到禮拜又赴會入席,間或還談談女作家作為生活消遣,這些才真是上海作家的生活!我的話若還需要補充,我還得設法到那些地方去一趟,不然我是說不出那詳細情節的。
我的世界是灰塵。……單是灰塵,便把我一家的肺結核病培養得很好了。我將用什麼方法把灰塵與其他同我離開?我的工作隻使我與疾病接近,與幸福分手。在我身邊一切都無聊,我從不發現過一樣使我傾心的東西。我脾氣壞時除了打量如何更使自己受苦以外不作其他妄想。想起明天要給某處某處賬項了,把筆提起,又同時記起“入選”的事,於是便寫成一些為人所稱道的文章了。我從不願再把我印成書的東西再看一遍。就是這通訊,前麵後麵,將留著怎樣矛盾的端倪,或者是不可免的事,落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串通俗的平常的字句。這時仿佛是有點著惱了,為了那上年紀的人的咳嗽,頑固的繼續,似乎喉是被誰所扼,臉也發了赤。小妹把茶碗拿到另一房間去,茶杯掉到地上,從此隻餘一個茶盤了。眼睛發腫的那個哥哥低低的帶著惋惜調子歎著氣。鼻血滴到衣上的已成黑點了。這就是我的家庭瑣事。這日子還不知將延長到何時為止。我一麵在此等環境中呆下,一麵還得抽出若幹時間來感謝那使我活下的你們。我這話不是對你們生氣。我沒有理由生氣。隻能這樣活,我就這樣活下來了。就是這樣毫無生氣的活著,大概是不至於還攪著了誰一個向前的路吧。我從不敢在別人生活上加以訕誚,在目下,我心中最尊敬的,自然還是你們有權力可以支配稿件的先生們。
我頭痛得不成樣子,大約是血太流多了。說這個話不是要你們憐憫,不過你們覺得這是我向你們訴苦,而感到一種慷慨,我是無法來推辭這好意的。應告你們的是難得你們的同情,我這頭還是要痛,血也還是要流,家中人也還是倒在床上不能起身。天氣是已經像六月了。我想象在另一地方,總應當有不少作家,坐到電扇旁邊看報談天,或者一麵吃冰果子一麵在等候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