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朱的字體很寫得長,我看得出。”
“像不像玉的?”
“也不像。”
“像五的?”
“更加不像。”玖肯定的回答了她哥哥的詢問,又把那信封拿到手上反複的看,“二哥,為什麼得這個信?寫些什麼話,讓我看看好不好。”
“不送你看。這奇怪極了!上一次我接到了一封也是很怪的信,裏麵隻說一句話,說得很怪,在一張紙上寫上:‘你真是有幸福的人!’我先以為是一些學生做的事,很平常,把它扯了。今天又得一個信,字跡似乎同前次的一樣,寫的話是女人口氣,你說怪不怪。”
“寫些什麼?”
“寫得很可笑。但這個人我覺得是很可憐的。這人以為我當真是有幸福的人,並引了我寫在XXXX上的兩句詩。一定是女人,信上就是不說是女人,也可以看得出是一個女子的口吻。”
“也許是男學生胡鬧,開這樣玩笑。”
“上麵又並不是玩笑,我猜想是……”
“我看朱——”
“可是你說不是朱的字。並且我決定也不是朱寫的,因為語氣近於同我並不很熟的一個人。”
女孩玖在心中揣想一切同學,想了半天,想到另外一些事了。到後忽然說道:
“二哥,你實在是有幸福的人,別人說得不錯!”
女孩玖的笑話,使男子A沉默了許久。
晚上到後落細雨了,男子A把玖送回宿舍,過玉五房中說了一會話,吃糖,說女人在新的世紀裏應當如何多明白認識自己那一類話,雨大了,借傘回去,說是不必送回,明天自己來取,那是女生五的話。
女孩玖回到自己房裏去時,見到同宿舍的同學女人正把臉伏在枕上,像是在哭。
“什麼事?人是不很愉快麼?”
這女人見到女孩玖問她,就搖頭,且作苦笑,稍過一陣,就聊以排遣的樣子唱起上一天所學的一支洗衣人歌來了。
同樣的是這冬天晚上細雨霏微裏,被飯館主人用懶惰的一種原因打了一拳又踢了一腳的送飯江北小孩,拭著眼淚提了飯籃正從廣坪走到女生宿舍樓下,很寂寞的撿拾女生們把飯吃過放到樓梯下的碗盞,把碗碟相磕發大聲音。為女生服務的婦人,以為是狗來了,開了門就想把手上的木槌擲去,見到是送飯孩子,就說:
“多福,我差一點把你當狗打了。”
孩子什麼也不說,不管當狗當人,隻望到欄幹上一頂紅紙做成的高帽子出神,因為這帽子是在日裏學校比球時學生們戴到頭上的東西,這時卻戴到上樓梯的欄幹的木頭上了。
F
一
女孩玖在男子A的房中低低的哭泣。男子A一臉是血,靜靜的躺在床上。滿地是血染。桌上一條用為擦手的毛巾,也全染成紅色了。
窗外落雪了,小鵝毛片樣子正在落,從窗上望去,望得見兩個相疊的紅色屋頂,上麵勻勻的鋪著薄雪,把屋頂漸漸的變成了白色。
房中還無火爐,故清冷異常。男子A是從早上流過許多鼻血以後還不曾起過床的。
“玖,什麼時候了?”男子A幽幽的澀塞的聲音問,見女孩玖不作聲,就歎氣,說,“什麼這樣子?我不是說過我們應當好好的活下來麼?”
玖用那因為流淚已略顯得紅腫的眼睛望到男子A,男子A就又說道:
“怎麼這樣子?眼睛又腫了!別人笑你!二哥這點點血是不會死的。縱要死,也不是哭的事。我算是盡過我的本分了,天使我到這種情形,應當想想哭以外的法子!前幾天不是同二哥說到要做男性的女子麼?如今是時候了。如今還是應當努力,譬如二哥,不工作,怎麼辦?工作結果雖仍然像這樣子,沒辦法了就流點血,但是我們總算活過一段了。”
女孩玖仍然不做聲,不哭了,坐到平時二哥做事處桌邊,隻癡癡的望到窗外的飛雪,為男子A的病心中難過,熱的淚還是沿了臉上流下,滴到前襟。直到男子A想把身體豎起,恐怕又得流血了,才很輕的說:“你不要起來,再搖動是不行的!”
男子A就仍然躺下了,問:“雪還在落麼?”
“落得很大。”
“你穿這點點衣,冷不冷呢?”
“很好過。”
“很好過,可是不許為我這件事哭泣!”
女孩玖就把臉背了男子A:“這樣流,怎麼辦?”
“我這點血毫不要緊,你不能隨便哭!你這時節沒有在你二哥麵前流淚的權利,因為你知道我病。你自己轉到宿舍去看看書好了,你或者就坐到這裏看書。我明天一好就又可以寫更好的文章了。我記到每一個集子我總有一篇文章是流過鼻血以後寫成的。流過血一次,我就又有精神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一定可好。他們既然說文章要篇數多,才能照得行市算錢,我就寫許多短篇出來,同他們再做一次生意,讓這些人刻薄一次。有了錢,我們可以辦一個爐子,買點藥,把你衣服贖出當鋪,還了這裏夥食賬,病也不怕了。”
“但是這時節怎麼辦?我想可以到上海去向蔡小姐借一點錢來,你還是到醫院去。”
“醫院有什麼用處?我這樣子你以為我可以坐三十分鍾汽車麼?”
“請江邊的醫院醫生來也好。”
“莫做這呆事情。醫生這東西不是為我們這種人預備的!你讓我靜靜的躺一天,不要為我擔心,你要玩就同五她們玩去,你昨天不是說朱要你到她那裏去吃從家鄉帶來的菜麼?仍然還是去好。”
“我不想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