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裏去,那牢就在我住處的樓下。這漢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鄉下人,元氣十足,受得苦楚,還不承認。我想明天必定要殺了他,因為團上說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勢力的人也恨他,就應當殺了。我們是來為他們地方清鄉的,不殺人自然不成事體。大家全談到這個人可以殺了,對於這人又像全無仇恨,且如果說到仇恨時,我清楚有許多人是願意把上司也殺了的。隻覺得是土匪就該死,還有人討論到誰是頂好的劊子手的事了,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為劊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賞號。
兵士中許多人都覺得明天要殺人,是有趣味的一件事,他們生活太平凡單調了。要刺激,除了殺頭,沒有算是可以使這些很強的一群人興奮的事了。
晚上到衛舍時,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說是副官要他們預備毛竹板子,才能對付得下,這地方土匪極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對付不下那些東西的。是的,一點不錯,這地方人都似乎很強壯,並不比我們兵士體格瘦弱,要他們招出一些他們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麼行。他們有時被打還不喊,蠻子!
七
我又看到審案,一切情形同昨日一樣,所不同的隻是打的數目。時間是早上,板子的確是新東西了,喊堂時,一個兵士嘩的把一束毛竹板子丟到地下,真很有些嚇人。犯人隻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軍法意思說了一些軍法所要明白的話,當天錄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丟到牢裏。我們以為今天會要殺人了,都仿佛有一種歡喜。
不殺人,在戲樓上無意思之至,就到山後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軍棍的,是因為他們打了架。他們一天什麼事也不能作,打架實在也是免不了的事情。不過平常打打鬧鬧,不要到動刺刀流血的情形,也不什麼要緊,這些人是打了架明天也會好的,軍人中脾氣是這個樣子。到因為兩人打架被罰相對立正一點鍾,兩人就都抱怨自己的粗鹵了。
不過因打架到革除也有的,我晚上就夢到我自己被革,先夢到同XX打了一架,隊官就把我們革除了。
八
我到修械處玩了半天,看他們做事,幫到他們扯風爐。
他們那些人,全是黑臉黑手,好像永遠找不到一個方便日子去用肥皂擦到臉上頸上的。他們那裏一共是六個小孩子,同到在一處做事,另外一個主任,管理到他們工作的勤惰。孩子們做事是有生氣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細小如甘蔗,卻能夠揮大鐵錘在砧上打鐵。他們用,用鋸,用鑽孔器,全是極其伶巧。他們又會磨刀。他們一麵說笑話一麵還做各樣事情,好像對於這工作非常滿意,且有過十年以上那種習慣。
修械處方麵,使我們對他們也覺得羨慕的是他們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肉牛肉,人人有分,我們新兵營裏的人可沒有這種福氣。營長同隊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不請客。
他們約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應了。
我們今天又擦槍。
下半天從修械處出來,走到街頭,看到有兵士從石門方麵押解人頭來部,每一個腳色肩挑人頭兩個,用草繩作結,結成十字兜,把人頭兜著,似乎很重,人頭一共是三擔。為看人頭就跟到這些人頭擔子回營,才知道這是駐石門剿匪砍來的。這是不是匪頭,那是我們不明白的事了。
這東西放在副官處,圍攏來看的人極多。到後副官說,應當掛到場頭上去,明天逢場示眾,使大家知道我們軍隊已在為他們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們去看,直到看他們把人頭掛到焚字紙塔上姿式端正以後,才回大營。
九
又到場期,精神也振作起來了。
大清早就約了幾個不曾看到昨天人頭的兵士去欣賞那奇怪東西。走到那裏時,已有一些兵士在那裏看。人頭掛得很高,還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撥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後有一個人頭就跌到地上了。見了人頭大眾爭到用手來提,且爭把人頭拋到別人身邊引為樂事。我因為好奇就踢了這人頭一腳,自己的腳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日時,那關閉在牢裏的土匪被牽出到街頭當路大橋上殺了,把頭砍下,流了一坪血,我們是跟到那些護圍的兵士身後跑到了刑場,看到一個劊子手用刀在那漢子頸項上一砍,嘛的一聲,又看到人倒下地以後再用刀割頭的一切情形的。大家還不算覺得頂無趣味,是這漢子雖不唱歌不罵人,卻還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地。到了地,有人問他“有話沒有?”他就結結巴巴說“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他隻說這樣一句話,即刻就把頸項伸長受刑了。
如我能夠想得出這些人為什麼懂得到在臨刑時說一兩句話,表示這不示弱於人的男子光榮氣概,又為什麼懂得到跪在地下後必須伸長頸項,給劊子手一種方便砍那一刀,我將不至於第二次去看那種事了。
這人被殺大概也不什麼很痛苦,因為他們全似乎很相信命運。是的,我們也應當相信命運。今天他們命運真不怎麼好,所以就這樣辦法了;我們命運同那個人相反,所以我們今天晚上就得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