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到他們挑水,使性子把水桶同到其他水桶相磕。有說不出的風格到我的心上。
我是不賭博的,隻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賭精,已因為一次教訓把賭戒去了。
我每天買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來已幾幾乎成為習慣。
今天又送來了兩個匪犯,在我買糖時候遇到,我就問那賣糖人,是不是這地方被這些匪搶劫過。那個人搖頭,他告我匪是在有一個時候遍地都是的,因為有些時候他們做土匪的機會比做平民的機會多一點。我不懂他說的“機會”,但看那個人是不會說謊話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裏審訊土匪我不去看,到後聽說用鐵杠把一個年青一點的兩隻腳全扳斷了,就知道這人必定又是後天的貨。每一場殺一個人,是可以使他們鄉下人明白我們來到這裏為他們剿匪,並不白受他們供給。
十三
今天又送來七個。
大家似乎都很歡喜,因為這些土匪由團上捉來,一讓我們分別殺戮或罰款,並且團上對於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會遺漏也不會錯誤,省事許多。
我呢,可不管這個。這些是軍法的事,照例他們應當比平時忙碌了一點,這些有知識同有名分的人,為了審案,煙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處打鐵,玩車盤,在鐵板上鑽眼。我的興味就在這些事情上麵。殺人時我固然跟到去看,有熱鬧我總在場,可是我對於土匪的拷打是不發生興味的,我對於殺人也沒有他們盼望得殷勤。一遇到送來土匪審訊時,大家就爭到拿板子準備,一聽到殺人,大家就爭作護圍兵,真是奇怪。他們實在是無事情可作了,他們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處一個小工人引到了一個新鮮地方,是去街稍遠傍山一個鑄鐵廠。那裏大鐵爐高約兩丈,成水的鐵汁從爐口流出時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壯觀。那工人比我多懂許多,他能分別鐵礦,能知道鑄鐵成為熟鐵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夠自己動手揮錘。他每月口糧是四塊六,還能把積下的錢請主任寄回家裏去,家裏有媽賣布。他的年紀比我還小,隻十三歲,再過兩年到我年紀時,他可以有八塊錢月薪了。
鐵廠真是一個好地方,到了那裏我知道許多事情,辛壽是好人,各樣全好,我說的辛壽就是那修械處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殺四個,全躺到那橋上,使來往過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從溪上遊涉水走過。望到那些人一見血就搖頭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場殺了這些人,真是趁熱鬧。血從石罅流到溪裏去,橋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爭伏到欄杆上去看。
今天殺人,司令部的副官,書記官,軍法,全到看。他們實在太沒有事情可作了,清閑到無聊,所以他們從後門趕到橋上看,那軍法還拿的是一支水煙袋,穿長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劊子手的刀法,因為一刀一個,真有了不得的本領。這個人是衛隊的兵士,把人殺完了,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場中賣豬生肉屠桌邊去,照規矩在各處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這肉到後是由兩個兵士用大杠抬回營來的。這規矩我先是隻聽人說到,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場大約也割過了,今天我才親眼見到。這肉雖應歸劊子手一人所有,到後因為分量太多了,還是各處分攤,司令部職員自然有分,我們也各有分。
吃晚飯,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約四兩,不消說就是用那殺人的刀所割來的肉了。吃到這肉時免不了仍然談到殺頭的話,一麵佩服劊子手的精練刀法,一麵也同時不吝惜誇獎到把脖子伸長到被殺的那一位。這又轉到民族性一件事上來了,因為如果是別地方的人,對於死,總缺少勇敢的接近,一個軟巴巴的縮頸龜,是縱有快刀好腳色,也不容易奏功的。這一點,XX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們全不把嘲笑機會給人。
因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來用手當刀拍的砍到那正蹲著喝酒的人頸後的事。被砍的一麵罵娘一麵也掙紮起來,大家就揪到一處揉打不休。我們的班長,對這個完全無節製方法,因為到了那時節,他自己也正想揪一個火夫過來試試了。
殺了一個以後,我們大家全都像是過節,醉酒飽肉,其樂無涯。
十五
我一個人懷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殺人橋上去看。我見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屍。人頭是已被兵士們拋到田中泥土裏去了,一具屍骸附近不知是誰悄悄的在大清早燒了一些紙錢,剩下的紙灰似乎是平常所見路旁的藍色野花,作灰藍顏色,很淒涼的與已凝結成為黑色漿塊的血跡相對照。
我看了一會死屍。又看了一會橋下,才返身。
我計算下一場必定仍然至少還有四個,因為五天內送四個匪來是可能的,並且現在牢裏就還留得有四個,聽他們說是有兩個本應昨天殺掉,因為恐怕下場無人殺,所以預備留到下場用的。